刘东明把他的第一张唱片取名为“根据真人真事改编”。这个山东人并没有老实巴交到只知道说大实话的地步，他说，既然叫改编，就有虚构的成分。

许多小说家的第一部作品，往往有自传成分。民谣歌手的作品也差不多。历史上有个别民谣歌手，甚至他一生的作品就只是一部自传。

《根据真人真事改编》有部分歌曲是自传。《我的爸爸》，街口上的《老裁缝》，“早已远去的”我的兄弟（《少年时光》），年少时某日凌晨的一次出行（《停不下的》）……刘东明出生在滕州，小名叫刘二，那个地方过去叫滕县，因此，这些歌曲里有县城和村庄的淡淡剪影。

有一首歌叫“我从抽屉里偷了妈妈的二十块钱”。开头唱“我从抽屉里偷了妈妈的二十块钱，请陈芳同学王栋同学吃了一大堆的冰激凌”，蛮像是真事儿。接下去到了新街口，再往前走是天安门，这一路走下去，小时候的故事变成了20年的活报剧，不仅从滕州神游到北京，也从少年神游到了今年——吐口痰罚不轻，唱地下通道被驱赶，马上又要国庆大阅兵……

刘东明的演唱缺乏感染力。他的声带没有魅力，多数时候唱得寡淡，像白开水煮白菜帮子。开篇一亮嗓，《国王与小鸟》，那声带甚至紧张得有点抖。

它属于那种最朴素的民谣，用一个字形容——白！唱腔是口白腔；唱调是叙白调；伴奏是白开水，基本用木吉他打地铺；歌词是精心的诗，但是没深度。这让我一开始轻视他，但多听两遍，这张专辑开始在另外方面展现它的魅力，一层又一层，套路手法叠出，民谣习练者完全应该人手一张，作为“民谣自制手册”依法习用。

全部十首歌，没有两首是重样的。我尤其惊讶的是，这么简单的曲，两三个和弦，两三样乐器，很少的场景采样，竟然作出了差不多每一首歌的神韵——不同的时间、地点、人物、画面、气氛，呼之欲出。《我的爸爸》的吉他，反来复去的拨弄，仿佛是时间和生活的形状，“六十岁普通的老头子”，骂骂陈水扁，看看周易八卦，玩玩算命铜板，不知不觉一天天时光流驶。《停不下的》吉他、口琴、打击乐的编配本应很普通，但不知是从哪里，就让人感受到了黎明的雾、河岸上水草的湿、远处村庄的轮廓。《一个理想主义者的独白》唱到了“我的理想”——“实在红不过周云蓬 也要赶上何国锋”——结果歌词中提到的这二位，如台下看客般，应声就来了两句彩，实在传神。

《西北偏北》现在差不多是一首名曲了。传说气、响马气、文人气；酒气、夜气、羊膻气、黄河上游的杀气，多种气息混合在113个字的诗篇中，滋味莫辨。中间“姓马的母亲”还喊了一声，“我的回回 我的心肺”。一个湖北的诗人，写了大西北的事，被一个北京漂泊的山东歌手谱曲演唱，这事儿，真说不清。

刘2——唱片中刘东明用的是这名字——在后记中谈到在北京被收容遣送的旧事；谈到姥爷咽气的时候，说我就想吃块糖三刀果子，你们不给我吃我就不死。刘2因此顿悟，原来人活一辈子，到头来最向往的也不过如此。

我对刘2的不满，可能都来自这个顿悟。寡淡呀，这歌声，这词。就像在收容所里吃的白开水煮白菜帮子，味儿是那个味儿，生活也真是那个生活，里面也不乏杀你一刀的辣，但是，假如能够再深厚一些……吃了那么多的苦，刘2的结论是：人生本如戏！而我想说，别慌，还没到结论呢；人生的地表下面，应该还有激流，再下潜。

2010年4月14日星期三

本文纸媒版本载《上海一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