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的意义是什么？人生有没有意义？

这个问题曾经极度地困扰我，大学四年，一度接近崩溃。但所幸，没有崩溃，因为有了以下辩词。

20年过去了，它再也没有来骚扰我。我有时还会想起这个恼人的意义问题，不过，是从另一个角度，比较平静地关注了。所以，即使这个辩词是不对的，它至少对我发生了作用。

 

人生的意义是什么？当面对这个问题时，你有没有发现，这问题本身就让你困惑。它不像说——这东西是什么？这东西有什么用？甚至，这东西是不是有趣，这东西美不美？——等等这类问题，非常明确，毫无疑问，你知道问题是什么，你也知道问题该如何回答。

“意义”这个词却让人困惑，它是不明确的，很含混，不知道在问什么。所以，人生的意义是什么，本身就是一个糊涂问题，这问题有问题，可能不太明确，可能是个无效的问题。从逻辑上可知，有问题的问题不会产生完美的答案，即使产生答案，这答案也不会是个有效的答案。

但它总是来纠缠你，追着你问。你不想回答它还是要问。这不是任何理性能摆脱的。

可以换一个形式，这问题还是明确的，它等于问：人生的目的是什么？

 

我当时19岁，还不懂得这样作明确的问题转换。它来了，它纠缠着我，甩也甩不掉。在复旦那四年，我甚至想，如果我想不清楚这个问题，那么我的人生将是不值得度过的，你凭什么活着？你干嘛活着？

 

最终，我想到了一个幼儿园式的解决方案，不是哲学。哲学很庞大，你还没有从哲学中找到关于人生的意义，你已经被其中包含的更多问题，更多你不懂的概念所淹没。所以，这个问题我自己解决，直接，不绕弯子。

 

我发现，当我被人生的无意义所烦恼，那个人生的无意义倒是很明确的。当我想说，人生是无意义的，这个命题倒好像全无问题。我就是心里烦，我就是这样感觉，我就是想这样说，不这样说不足以表达我至深的厌倦。

我对人生厌倦，我对众多纷纷扰扰的事情厌倦，这才是真的。比如很明确的，在诸多更具体的事情上，我都觉得无意义，这无意义是明确的，毫无疑问。比如，我会觉得新闻学的课程无意义，我会觉得朝九晚五去上班没意义，我会觉得向上爬没意义……

 

没意义这个词，又好像全无问题，明确得很。

我想到了两个东西，可以代表和概括这整个的无意义。一个是蚂蚁，一个是棋子。

蚂蚁是不是有意义的？蚂蚁所做的一件件事是不是有意义的？很显然，以人的角度看，蚂蚁的一生都是可知的，这太清楚了，“这个一生”人类不困惑：从起点到终点，又至下一个轮转；这一群蚂蚁和另一群蚂蚁，这一代蚂蚁和下一代蚂蚁，人可以俯视它。蚂蚁是不是困惑于它一生的意义呢？很可能。但站在人的角度看，这问题似乎很容易回答，尽在眼底。

蚂蚁一生活得卑微，它必须了解它出行的道路，必须找到它救命的食物，一粒石子的阻碍，一场暴雨的考验，一颗面包屑的诱引，这些对它都有重大意义。它倾其一生，可能不会超过对一个树根四周方圆不足两平方米的了解，它拼尽力气，可能只不过搬动了一颗总重10毫克的重物。以人的观点看，这太没意义了，一粒石子有什么意义，一颗面包屑有什么意义，太没意义了！但你能不能说蚂蚁没意义？不能。因为你不是蚂蚁，站在蚂蚁的角度，所有这些事都有意义，甚至，意义重大。说这没意义，你有病吧？！

棋子。棋子甚至比蚂蚁还卑微，棋子连生命都没有。而且，最可卑的是，棋子没有自由，它被人搬来搬去。当我们面对人生时，我们的完全厌倦，有时就跟一枚棋子一样，不由自主，被支配我们的力量搬来搬去。面对棋子，我们似乎可以很明确地说，棋子没意义。

幼儿园式的解决方案由此开始。

 

蚂蚁毕竟不是人。棋子也不是人。

但是，这样想。

假如蚂蚁像人一样，棋子也像人一样，追索意义的问题，追索宏大的问题，它会怎么样？它会不会发现自己的卑微，自己的无意义，而把自己消灭掉？

 

我们来设想一只超级蚂蚁。

这只蚂蚁的智力不断扩展，它要了解那更宏大的问题。它不仅了解了它所生活的树根周围那两平方米，它还了解了整个园子，比如，曦园；更大，了解了复旦；更大，了解了上海；更大，了解了地球；更大，探索宇宙……结果我们发现，蚂蚁一旦超级，它与人并没有什么不同。

 

棋子。如果它是一只超级棋子，那么它会想什么？

棋子太宽泛了，我们设想它就是一只兵，中国象棋里的一只兵。

这只兵首先会悟到，哦，我原来是一只兵啊。我这么走，这么走，只能向前，不能向左向右，更不能向后；过了河，我可以向左向右，但不能退后；我可以吃，我会被吃；我可以吃掉对方的老将，吃掉它即获得胜利。

它还可以更进一步，悟到整个棋局，悟到了棋理，结果，它变成一只智慧棋子，不需要人去挪动，它自己会准确走出下一步。实际上，它这时就是棋王，跟人类的棋王一样。

但它不满足，它还要更更进一步，像一切闲得蛋疼的人一样，想，我怎么在这里，我从哪里来？

设想这是一只木制棋子，一旦开始这个旅程，它会发现，自己来源于一个加工厂；自己（这只兵）来源于一块木头；木头来源于一棵树；树来源于一片森林；森林来源于……这样棋子发现的，将是一整个自然史，物种的起源，万物，地球，宇宙……结果我们发现，棋子一旦超级，它与人并没有什么不同。

 

但它们与人类是不同的，现实的蚂蚁和棋子，比人类更卑微。

好，它们现在意识到了卑微，感到了无聊和厌烦，无聊和厌烦于这一生，它会怎么办？把自己毁灭掉吗？

好，就把自己毁灭掉！

蚂蚁跳进了水，棋子跳进了火，它要结束这无意义的一生。结果怎么样？它成了死蚂蚁，它成了烧黑的棋子，但它就是一只蚂蚁啊！但它就是一枚棋子啊！只是过早结束了的蚂蚁和棋子！我们看得很清楚，我们在其之上，我们是人类，我们看得清清楚楚。

它并没能反抗身为蚂蚁、棋子的命运，它只是提早结束了，作为蚂蚁/棋子的这段旅程。

 

如果是站在更高的生命、更高的智慧看人，这情形就像人类看蚂蚁。比如超人、上帝，背负青天朝下看，人类的命运不是一样？

人可以自杀，但自杀不解决任何问题。

 

比较来看，把自己毁掉的蚂蚁和棋子，比那些自然存在的蚂蚁和棋子要更可卑，更可惜，更残缺，（内涵）更少。如果我要是蚂蚁和棋子，我愿意做那个超级蚂蚁和超级棋子。

于是，人生的意义出现了，这意义就是体验，尽可能多的体验，尽可能无限的体验，尽可能体验无限，尽可能接近——超人和上帝。

 

这个幼儿园式的解决方案最终能告诉我们什么？

以下命题：

一、意义在层级内存在。每一个层级，都有它的意义，蚂蚁有蚂蚁的意义，棋子有棋子的意义，人有人的意义（这里指“人做每一件琐事的意义”）。对意义的判定，不能超越这一层级作出（这一结论意味着，你要积极面对面前的一切，不可站在上一个层级蔑视、否定下一个层级，否则，是一种不理智）。

二、由“一”推论，价值在层级内存在。每一个层级，都有它的价值，对价值的判定，不能超越这一层级作出，否则，是一种不理智。

举例，新闻是有意义的吗？我站在上一个层级，人类文化、文字艺术、认识论的高度，基本上否定新闻的价值。但作为一个新闻人，我认可它的价值，并承认，它有它自身的技艺和智慧，在这个行业工作，你需探索和尊重它的技艺，真要把它做好，它会考验你全部的智慧。但对新闻自身而言，它需要超越自己，最终让自己有望进入更真、更善、更美的人类经典认识领域。

三、人生是有意义的吗？这个问题实际上是站在上一个层级发生的天问。是人类企图站在上帝那个位置看人生。结果，他的答案一定是无意义。但这里有一个认知紊乱——那个发问者、回答者和具体行为者并不在同一个参照系中，就像人类替蚂蚁回答问题。

四、但是，生命（意义、认识、价值）确实是有层次之分的。从那个“幼儿园式的解决方案”看得很清楚，人高于蚂蚁，上帝高于人。

五、人的存在是个事实，你已经身在此生，这一事实不能选择，无法更改，也不能取消，即使是自杀，也不能否定人生，这个结果非常诡异。

六、那么人生要干嘛？体验，只剩下了体验，体验此生，成为人生无可逃避的命运。尽可能多的体验，尽可能高的体验，体验人生，体验世界，体验宇宙，体验这一整个的神秘。而价值问题也在其中显现了，体验更多、更真的，很显然，要好于、优于、超越于体验更少、更假的。这里有价值，这里有价值的标准、尺度。所以，这里有你的牛逼人生。

七、当问题回到这个较低层级时，又可以说人生是有意义的。它值得你好好地活下去，值得你好好地度过，活得越博大、越精彩、越丰富，就越好。因为，这就是人的命运，你无法否定它。价值在层级内存在。

八、由是，一个消极的结论（人生无意义，有体验），却得到积极的人生。消极意见，积极行为。

 

总体而言，略为小结——幼儿园式的思考得出如下结论：

意义只在层级内存在。

在层级内，意义完全没问题，该意义确然无疑。

但出了层级，意义即失效（该意义变得可疑、不存在、没意义）。

但超越层级谈意义，本身就是荒谬的。

人生的意义只在人生此生中存在。

超越了人生此生去谈人生的意义，是荒谬的。

 

所以更简单，关于“人生有没有意义”这个问题，可归结于两句话的结论：

一、人生无意义。

二、说人生无意义，并不能否定人生。否定人生是不可能的。“人生无意义”这一判定本身，就是一个悖论。

 

以上是“人生的意义是什么？人生有没有意义？”的最初级的回答，它的破绽将引出更大的、更难回答的问题。

什么问题呢？现在设想不是蚂蚁、棋子，现在设想你是上帝，你可能也会问一个问题：

上帝的意义是什么？上帝有没有意义？

或者，那个经典三问：我从哪里来？我是谁？我到哪里去？

爱与美是必须的吗？它是宇宙的真实属性，还是仅仅是利益制衡的结果？

啊啊，它不是那么简单的，“幼儿园式的解决方案”怎么可能解决人生的问题？

终其一生，我将一直站在这个问题上。永远也找不到答案。

2009年7月2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