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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新裤子”并不爆粗口,而是概念模糊地唱:“这是我们的时代。”“我是一个服务员。”“爱,爱,爱!爱,爱,爱!”
与“清醒”和摩登天空一起,“新裤子”成为1998年中国摇滚乐转向的标志。摇滚乐队再不是苦大仇深,满脸愤恨,而是呲着下巴上刚长出的几根嫩毛,大叫着“爱爱爱”,扑向了一个新时代,扑向了城市酒吧、流行时尚、消费青年。他们不光玩音乐,还玩儿卡通、玩儿影像、玩儿绘画,这跟众多的数码青年一样。
10年了,这(《野人也有爱》)已经是“新裤子”的第5张专辑。前4张分别是:《新裤子》(1998),《Disco Girl》(2000),《我们是自动的》(2002),《龙虎人丹》(2006)。如果简单清理一下他们的音乐脉络:1998年是流行朋克,用最简单的音乐技能,新一代宣言的姿态,时尚的内容,把中国摇滚的麦克风抢到手;2000到2006是Disco,傻朋克跟电子音乐混种,在此之间继续鼓噪他们青涩优美的旋律、简单明快的曲式、欢跃时新的节奏,把都市生活的青年和渴望都市生活的青年团结到一起;2006年的《龙虎人丹》是这个时期的集大成者,音乐有力度,有厚度,丰实,完美……该怎么说?它明明就是这个城市里最新鲜的玩物,但是用艺术的眼光看,竟也很像那么回事儿。
10年了,再新的“新裤子”也该旧了。但是很奇怪,“新裤子”一直给人新的印象。就算是看乐队的乐手,当年是北京青少年,过10年了依然是北京青少年,听他们唱歌的也差不多还是青少年。简直都让人忘了,他们——唱歌的和听歌的——早都已经是“三张”了。
我一直不喜欢“新裤子”,他们唱的不是我想听的,而且他们好像也没唱出什么道道。出于职业的需要,每次“新裤子”出唱片,在我的唱机里转一圈儿,之后就把他们请出去,请到书架上,永不录用。但是型男型女对“新裤子”都挺买账,出了新专辑,会在第一时间登上城市的时尚周刊,跟新上柜的化妆品、时装、发型、缀饰、电影、新书等组成每周一列的方队,通知那些白天准备上街晚上准备上夜店的人说:新款型来了!
新款型来了!2008款,《野人也有爱》,全新专辑,限量版本,CD+DVD,外带一部同名电影。
同样是卖裤子的,李维斯和卡文克莱就不一样;同样是唱流行歌曲,“新裤子”就不一样。都玩儿流行,人家“新裤子”玩儿的可是真家伙,抱吉他,玩儿键盘,鼓贝斯,现场观众还能玩Pogo,超女快男行吗?这叫货真价实!摇滚乐就是摇滚乐,就像真皮和仿皮,不能比。
主唱彭磊尽量张大着嘴,大着舌头,唱出北京的口音;他那难看的牙齿,充满瑕疵的唱腔,完完全全地保留着。就是一个真人,就是生活原态。你听他唱,明明是在电视里、收音机里,却感觉他也是在你楼底下唱,你昨天还跟他一起吹牛,抱膀子,泡吧,喝酒呢。
城市里唱爱情的,爱情经常虚幻,或者浪漫——抒情、赞美、歌颂,总之深情,像是唱给天上的人。但“新裤子”不这样。它唱《我们可以在一起》,这样唱:我想你,但是不敢说,想你想到变态了。我会为你和她分手,我要和你在一起。——这一点儿都不虚幻。
城市里唱城市的,城市经常虚幻,有时像个怪兽,你要跟它斗一斗。就是拥抱时尚歌唱生活,也要经常表示一下身体的和心理的不适,反正,你对着它,它在你对面,你得对它发作。但“新裤子”不玩儿这个游戏,它的歌曲里看不到这种模式。你看它写《金色偶像》:没有人想他失落/因为他不会做错/他会让谁都快乐/忘了自己会难过//他有金色的外壳/可是命运很脆弱/他出现在电视上/全世界都爱上他//忘了他/所有苦闷向谁说/忘了他/怎么面对爱与错。——写得很本分,没有批判的架式。
一般人会想,摇滚乐总要反点儿什么吧,最起码,得找一个对象开骂。但“新裤子”没想骂谁。《著名导演》最像开骂,但说的是:我要当一个著名导演/我要女演员陪我睡觉/我要你陪我去戛纳(还有奥斯卡)。——啊啊,这哪里是骂,就是那样一个想法,我也这么想,你也这么想,晚报晨报都市报的读者都这么想。接下来它还横着喊出这几个词:胡子!秃子!肚子!辫子!Alright!Act
“新裤子”显得很低智商,没思想。但又不是那么容易看透。《两个女朋友》搅和着前女友和现女友、电影里的同性恋和她的女友,甚至这些东西都含混,搞不清哪些是电影里的,哪些是生活里的,反正现女友和我都恨着、又特别想着那个前女友,又好像前女友也是现女友的女友。这种都市文艺青年式的生活情绪,对某些小众生活,表现得很传神。《大熊猫》很像儿歌,又很超现实:大熊猫,去西方。大熊猫,回家来。黑与白,就像我,就像你,一起乐。黄河,长城,我们会做朋友,一起乐。——低到不能再低,基本到不能再基本。更主要的是,“新裤子”一点浪漫主义都没有。这很酷。
《野人也有爱》里的很多歌曲,都像一闪念。歌词很不讲究,没怎么细想,一下子蹦出来,蹦出来就蹦出来,就那样。音乐也像突然从灵感里蹦出来,就那么简单,好像你刚开始听,它却已经要结束了。
《野人也有爱》,这条“新裤子”像是一条新的“新裤子”。原来作为表演者,“新裤子”可着劲儿跟你打招呼,跟你拥抱,制造着快乐和欢腾。这张唱片像有点灰暗起来,只顾摆弄自己的,心思都收在自己怀里,跟人拉开了距离。
从Disco出来的音乐人,往往会跟合成器干上。“新裤子”也一样,他们告别了过去,告别了Disco,却由合成器引发,产生了许多新颖的动机,每个动机都不一样。11首歌,真假人声,真假器乐;电子音效,吉他真声;新颖音色,创意编排;来来往往,像一张大草稿纸。保持着“新裤子”一向的简单随意,每个动机都不展开,保持着短小之姿,可是合到一起,又像有一个大气场,整张唱片给人乐思很宏大、很艺术的感觉。
但“新裤子”压根儿就不是什么艺术,这几个北京青年根本不是这么想的。我猜想,他们的美学母本是玩具,做人母本就是出来玩玩的,没把自己当演员,更不想当艺术家。这一点,确实很独特。
艺术的,精英主义的游戏,“新裤子”不沾,一尘不染,真干净。所以这张唱片还真有趣,消费主义消化不了,精英主义无法鄙视。很好玩儿的东西,除了听,你无法将它转化、概括成其他东西。
时尚中的艺术,对时尚往往有分析的眼光,创作的时候站在外面,站在对面。“新裤子”不这么干,它竟然就没这份心,很无知地关注着手艺,玩儿啊玩儿啊,玩儿出来,就是时尚桌上的摆设,就是这时尚本身。
本文纸媒版本载《南方人物周刊》,好像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