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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
人的发展就是一个不断接受噪音的过程,一个从自然人性到扭曲人性的过程。人要对世界进行改造,让世界按照人的摆布去存在,于是大自然越来越少。从农耕到工业,世界究竟是人化了还是物化了?反正是越来越脱离人生存的本态,权称为物化——不像生命原本的样子,是活泼的、自由的、不规则的。机械是物化的第一个样版,从此有了工业社会,连社会的组织也有点像机械,人也有点像机械。人改变了世界,世界反过来又改变了人。
机械是个什么东西,机械不也是人制造的吗?怎么又说它是非人性的呢?它是不是人性的某一部分的体现,它违背人性又违背在哪里?
这些问题我们暂且不谈,留在这里存疑。这篇文章要讲的是噪音,更确切地说,是噪音音乐。
六七十年代被称为噪音的东西,现在已经不叫噪音,而称作像模像样的音乐演奏。比如吉米·亨德里克斯,比如“谁人”,比如“性手枪”,他们不过是把音乐弄得比较响而已,音乐还是音乐。而今天所说的噪音,是真正的噪音,跟机器发出的一样,甚至比你日常能听到的噪音还要集中,还要多样,还要噪,但这是今天的音乐。
我把噪音分为四种:工业的,电子的,快乐的,重金属的。工业的,电子的,这好理解,就是工厂发出的、电子器材发出的,记住,我们说的是音乐。快乐的怎么理解,噪音还能是快乐的吗?一点不假,你找一些听听就知道了。重金属虽然噪,但基本属于规里规矩的演奏,所以我把它从噪音音乐里开除出去。这样一来,噪音音乐就是三大派:工业噪音音乐、电子噪音音乐、快乐噪音音乐。
还可以这么分:轰鸣的,机械的,嘈杂的,尖锐刺耳的,金属色泽的,嗡嗡作响的。这是噪音的几种音色,噪音尽管千差万别,一般却都逃不过这几个大类。
德国的“被摧毁的新建筑”(Einsturzende
“被摧毁的新建筑”也是我接触到的第一支不用传统音乐结构和歌曲结构写歌的乐队,并且至今依然是唯一的一支,谁也不愿意走得那么远。它不讲旋律、不讲节奏、不讲和声,每一首歌曲更像是一个电影的片断,背景不离一座工厂,除了各种各样的金属敲击声,机械击打声,电器运转声,就是一个精神有病的男人的吼叫,有时还会有非人非兽的机械鬼怪的吼叫,恐怖之极。
越到后来,“被摧毁的新建筑”越像正常的歌曲。它有时也用节奏,散漫的、不持续的,并经常被错拍、乱拍打散。其实“被摧毁的新建筑”越位了,它的很多东西已经不属于音乐的范畴,但令你想象不到的是,就是这样的“音乐”,吸引和启发了后来一大批的流行音乐家。
另一队写出了启示书的先锋乐队是“颤动的软骨”(Throbbing
这都不是常人愿意听的。常人愿意听的从“耶稣玛丽链”(The
这是深刻的,甚至可以说是清新的,也就是从这个地方衍生出了快乐噪音,“鹦鹉”(Popinjays)、“驾驶”(Ride)就可以说是一种快乐噪音,那是一种不用噪音就不可能实现的清新之美。而一些乐队用噪音作出来的东西,比远离尘嚣的东西更远离尘嚣。“慢潜”(Slowdive)就是这样的一支乐队。
“慢潜”是一支彻底的乐队,全部是慢歌,音乐构造上采用相似的手法,全是平缓的、线条式的构成。一把吉他以噪音方式弹出了带有金属冷光的管弦乐队,悬浮在半空中。这一金属色泽的持续不绝的回声,向两边无边无际平行延伸,只有偶尔的波澜没有方向的改变。这偶尔的波澜,是同样色泽的更噪更厚的吉他来延展和加深原曲深阔的意境。它们的音高都是不确定的,像太松的粗弦一颤动便化成了泛音,但同时,这泛音本身又是极确定而丝毫不变的。我感到,“慢潜”音乐平展的特质,非常合乎心灵—宇宙—时间均匀流逝无始无终的特性,是从布莱恩·伊诺、“橘梦”(Tangerine
流行音乐的大工业生产,信息时代的快速渗透和繁殖,造成每一次浪潮,都像是一次掠夺性开采的过程。自“耶稣玛丽链”之后,吉他型的噪音也变得快没新意了,有新意的是采用其他乐器的乐队。比如上帝(God),用高高低低各种各样的萨克管,在极限音域里作非常规的演奏,弄出吱吱扭扭危险躁乱的声音。比利时的“242阵线”(Front
“九英寸指甲”(Nine
离开了工厂的噪音,除了一些流行乐队的噪音的浪漫,给我留下印象的是耶稣·琼斯(Jesus
如果你听过这些作品,你会说,噪音音乐并不像它字面上表现的这样讨厌,也并不会像我所描述的那样骇人,噪音音乐很有几分可听,甚至是充满美感的,极少数先锋的例外。在听这类作品时,我经常会想到环境对人的强迫,正是这种强迫构成了后来人性的一部分。让人感到兴趣盎然的是,对噪音音乐情有独钟的探险者,大部分是六七十年代出生的20多岁的毛孩子,应该说,噪音一直是他们赖以生存的环境。对他们而言,没有自然,只有人造的自然,表现噪音,便是表现他们自己。在这些音乐里,少年人的表现欲和压抑感,以及他们对自己生存环境的印象,全都天然地混杂在一起。也许他们会说,管弦乐队所擅长的回忆、沉思、幻想,他们用噪音一样能够胜任,并且会更有创造力和想象力。所以我一直不大敢说机械、噪音等等技艺是非人性的,而宁愿说它们表现了工业时代的人性,毕竟,它们以现实的方式反映了现实。
而长久生存在噪音里的人们,也许真的感到了这种声音里隐藏的美感。像农业时代的人们,很久之后开始回忆鸟鸣,屋后括噪的或者当时是浑然不觉的鸟鸣。而当我们把噪音置于一定距离,我们也同样发现了美感,正像“双生鸟”(Cocteau Twins)所做的那样,现在人们都说它是天仙,是唯美,是最超凡脱俗、最远离尘世的声音,而你打开细看就知道,它的音乐内部,是噪音。
1996年夏
本文纸媒版本参见《回到歌唱》(新版),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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