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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歌迷心目中，我对王菲说过一些穷凶极恶的话。比如，王菲风格是伪风格；王菲创作是次生创作；王菲是超一流的“菲艺术家”（非艺术家）；王菲不是人，王菲是传媒制造物。是的，我说过。这些断言我并不打算收回。而且，我依然以为，这些断言所言极是。

但我要说出藏在这些话下面的另一句话——我欣赏王菲。自1994年以来，王菲是华语歌坛首屈一指的女歌手。女歌手这个词不足以表达意思，对王菲，应该换一个词，歌唱大家。王菲是歌唱大家。歌唱大家是指，她是一个嗓音出众的、能力宽广的、技艺高超的、能胜任多种不同任务的了不起的歌手；不同的歌曲，尤其是那些并非她创作的歌曲，在她这里都能获得卓越、权威、其他歌手难以企及的完美表达。

2004年，王菲出版了《将爱》，此后再无新专辑推出。十年气喘吁吁地追逐过后，我们不得不郁闷地承认：在2000这个热闹非凡的年代，在流行女明星这片姹紫嫣红的舞台，只有王菲是乔木，其他明星都是灌木和草。

整个2000年代，整个华语歌坛，流行女明星里没出现一个歌唱大家。我这么说，肯定有一帮人会高举出某些女明星，会拿这些女明星跟我拼命。那么，我就把这些女明星的名字先举出来吧：孙燕姿、梁静茹、张韶涵、容祖儿，是不是歌唱大家呢？明显不是，除非你的耳朵除了她们就没见识过别的。蔡依林、萧亚轩，会有人提名这两位吧。当然，蔡、萧看看不赖，但要听，她们就只是花枝招展的草。韩红、张靓颖？这两位确乎有乔木的材质，只是她们还在成长，成长进境比较缓慢，目前显示出的能力比较单一。

上个星期，看电影，《孔子》。《孔子》真是个烂片呀，通篇不讲情理，但片尾的那个歌声，像漂亮的乔木，在古意中淡淡发光。王菲的歌声，乔木，长在一片努着十二分劲儿、精心打造但不幸彻底失败的烂片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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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听这歌就乐了，嗖嗖嗖生出一颗八卦的心。这不是窦唯吗？虽然是王菲唱出来，里面却分明有一颗窦唯的心。这肯定是窦唯！就在我准备看片尾，以便验证“这是窦唯”的判断时，歌声、字幕戛然而止。无良啊，中国的电影院和放映员就是这么操蛋，往往剧情刚一完就亮灯，片尾滚一半就掐片。中国导演啊，别再浪费钱吧，为了适应本国的国情，建议从今往后，你们剪完正片就立马结束，免得给电影院出难题、添麻烦。

出了电影院我就展开联想了。你看，王菲和窦唯分开了这么久，但她却有一颗窦唯的心。两人虽然离婚了，精神世界却越长越相像。不玩儿八卦，就当一个正题想：两个不在一起的人，离婚10年后却生出了差不多同一种心灵。常言道貌合神离，这里却是貌离神合。有趣呀，这事情不简单，好像真的在说明什么什么什么。说明什么呢？您先别着急，这里先按一下，我待一会儿再来细表。

回家我就开始查资料。《孔子》片尾曲叫《幽兰操》。词是韩愈写的，一个花名叫杏林春熙的把它改编了，其中7句为韩氏原句，9句为杏林春熙编写。传说，孔子周游列国怀才不遇，从卫国返鲁国，途经幽幽山谷，见野兰茂盛，喟然而生感叹：“夫兰当为王者香，今乃独茂，与众草为伍，譬犹贤者不逢时，与鄙夫为伦也。”叹罢抚琴，作《幽兰操》歌。这段故事最早记载于东汉名士蔡邕的琴曲著作中，蔡名士甚至记下了孔子的部分歌词：“习习谷风，以阴以雨。之子于归，远送于野。何彼苍天，不得其所。逍遥九州，无所定处。世人暗蔽，不知贤者。年纪逝迈，一身将老。”

韩愈诗因孔子诗而起。也有论者认为，韩愈并未作此诗，而是补齐了孔子的原作，韩愈《幽兰操》实为孔子原作的佚文（见毛天哲《千古奇冤〈猗兰操〉》）。此事疑点甚多。蔡名士如何能在700多年后记载孔子的言行？韩大师又如何能在又一个600年后补齐孔子的佚文？啊呀，这是个与今跨度已有2500年的皮，咱实在扯不清，引在这里，到此为止。

令我大惊的不是原词与改词，而是曲子作者，居然不是窦唯，是讴歌！

即便明白了事实真相，之前的断言我也并不打算收回，歌曲《幽兰操》确有一颗窦唯的心。窦唯的自在之美，窦唯的中国传统文人心境，甚至，窦唯回归中国传统的作曲主张——歌曲旋律必须实现与字词音调的完全咬合——在这首歌曲里都有百分百的表现。它的节奏像古诗吟诵，曲调像汉字自然发音的扩展。你听着，就像一个中国人在抑扬顿挫地念诵着这四言古诗，诵而成吟，吟而成歌，不是么？

如果你迷上了《幽兰操》，如果你喜欢《幽兰操》，而想寻找更多与《幽兰操》相似的乐境，你要做的决不是搜求王菲歌曲，而是必须到窦唯的作品里去寻访。1997年以来，多达20余张窦氏参与的专辑，不仅会让你找到几十上百出近似的乐境，而且很可能，它们会让你入境更深。

但《幽兰操》却并非窦唯作品，这是怎么一回事呢？在我看来这一点儿也不奇怪。往近处看，可以解释讴歌是1997年以来与窦唯保持密切合作的吉他手，他与窦唯耳濡目染，也变得窦唯了，这完全可能。往远处看，不是仅有窦唯、讴歌，而是这个年龄层有一批中国乐手，都进入了像《幽兰操》的乐境、心境。这一批出生在1970年前后的人，1990年代是反传统的中国摇滚先锋；到了2000年代，他们竟渐渐转成了新传统派的中国古意境传人。

王菲竟也是其中一个！起码，她以《幽兰操》的演唱表明，她进入了同一种心境。在《幽兰操》中，王菲的声音褪尽了繁华，正与古琴的声音近似，她克制了而不是刻意于她的技巧，但所有的技巧历练却又都饱藏在简单的发音中，这真是了不起！如果这首歌所表达的并不是她本有的心境，这就更了不起，正说明了歌唱大家的真功夫。因为王菲的完美演绎，这首每句都有留白的歌，因此而有了魂气，古韵典雅，如此缓慢——歌声就像古琴，古琴就像兰花，余音袅袅，香气袅袅，兰香淡淡，香远益飘，而君子如兰花，兰花如君子。

谈到《幽兰操》的作曲、制作以及王菲的演唱，讴歌说了一句极靠谱的话，他说：“词曲就像人的骨肉，编曲像是衣服，制作像性格，歌手就是生命，能活多久就靠他（她）了。”

王菲近年颇近佛缘。《幽兰操》唱到这份上，决非偶然。作为歌曲诠释者，歌手不过就是个声音，而歌手在作出这声音时，她的想法，那嗓音背后的思想，通常不会被人瞧见，但这决非没发生，决非不重要。在谈到这首歌时，王菲这样说：“我觉得自己是在参与一件意义非凡的事情。尤其在今天这个时代，这件事情就显得尤为的重要和迫切。在今天，无论是在我们生活当中或者文艺作品当中，负面的信息和情绪很多很多，当中也有非常尖锐和深刻的提问。我想《孔子》的意义就在于提醒大家答案在这里，其实一直都在这里的。就是它提醒我们古先贤的这种思想和精神的传承，是我们内心力量的根基，是不可以丢失的。”

这种想法，哈哈，一样很窦唯。比如，出《东游记》的2006年，有报道说，窦唯这几年一直在看四书五经。

无疑，电影《孔子》是失败的，失败是因为导演的能力问题，但它显示了一股潮流，一股正暗涌起来的蓄力，因时而起，关乎时代的机缘和命理。《孔子》的这个起意非同寻常，或许从这个角度看，它并无失败之意，而是极强悍，如江河一般负载着浩浩的时间和人群，自有一股难以阻挡的力量。

2010年2月4日星期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