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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纸媒版本在《财富生活》杂志
《我不是随便的花朵》中的姜昕,幸福得近乎盲目,只是一个快乐的小女人。她在语言上几乎等于零,在言说的力量上几乎交了白卷。
但不是所有的唱片同时还要拥有精神的高度。我们所满足和欣慰的是,一个人,一张唱片,竟可以如此幸福,这是人生难得的时刻。
从《花开不败》(1996)算起,事隔整整11年。11年来,姜昕的心神一直在沉睡。《五月》(2001)、《纯粹》(2003)的问题不在于其他,它们甚至是非常好听的,但是音乐没神。歌手在歌唱,但她丢失了一颗雀跃的心,唱歌的时候,她的心灵没有在情不自禁地舞蹈。
这一个姜昕在舞蹈。《我不是随便的花朵》(2007)又一次让人感到姜昕的存在,那个人的存在。她的心神,她的神灵,在音乐中手舞足蹈,花枝烂漫。而阳光在照耀,阳光和微风如群蜂飞舞,像脸庞一样生动。生动的脸庞,源自生动的心。
她的歌唱给人强烈的感染,她的愉快不只是愉快,她的快乐不只是给你逗乐,她的喜悦是有说服力的。这种欢乐从一个人的内心迸发出来,去感染另一颗心,有着生命的真实可触的形体和体温。
一个有着自己灵魂和心情的人,一个35岁的老妖女,也许40岁,她有着巫婆的苍老口吻,又有着15岁小丫头的天真邪气,在春天的花海中飞来飞去,忙个不停。《我不是随便的花朵》的11首歌曲,可以让人真切地感受这一形象,感受如同初夏般的完整季节包围。蜕变的、脱壳而出的新姜昕,带出蜕变的、脱壳而出的新空气。《花开不败》(1996)那种像隐藏着巨大秘密的、费力的、艰涩的唱法突然被打开了,它曾经是姜昕的招牌,却在2007年一下子洞开,一下子豁然开朗,一下子如冰层消融哗哗流动。新姜昕像是从黑夜一下子跳进了灿烂阳光,变得生动、流畅而舒展,她的声音完全打开了,她的全部歌曲都像发生在一个新季节,有一种明白无误的新夏的气息,喜悦、晴朗、天远地阔,万物生机勃勃,眼前无限展开,眉眼心灵豁然又是一个新世界。
我想,是姜昕柳暗花明的爱情生活,使她再次新生再次生动起来。生命重新焕发喜悦,心灵又一次有了神彩,从而重新掌握“灵性”——这最简单、最不可缺、最妙不可言的艺术创造的驱动力。《爱的理论》这首歌展现了现在这个姜昕的状态。难得的不是这个理论有多高深,而是它的若干断言,如此确定无疑,如此肯定笃信,焕发着女性的光辉。这样一个状态有助于回答:为什么这张唱片是有神的,以前的没有;为什么这张唱片是在歌唱,以前的是在模仿歌唱。
《春天》、《摇摇晃晃》像两首自在的自然小品,它描绘的场景和那个场景中的心情都是久违的,它在我们童年中出现过,现在又出现了:一个城郊的中国,城郊的中国里嬉戏漫游的城市野孩子。《秋日》、《爱琴海》中不寻常的是梁剑峰的吉他音色,它不是那么洋,而是像一件新的民俗乐器,与背景中的小鼓点一起泛出中国的味道。《春天》颤动的背景音色也很中国,中国的春天确实鸣响着一种强烈但实际上又听不到的嗡嗡声,现在王钰棋把这种嗡嗡声具象出来了。《我不是随便的花朵》是从姜昕的散文里取出来的片断,因此而有着散文化的词与曲、汉语言的口语口白式旋律。《蜜蜂》出现了两处英文念词,伴随这念词一个像雷琴的玩偶声好玩儿地、戏曲化地模仿这些念词;这个电子琴做出的中国玩偶的声音,还出现在《摇摇晃晃》的前奏间奏。《你知道我才知道》的最后出现了随便什么人的随口的散文朗读,使歌曲像是发生在中国的边远小镇;《晚风中的自由》出现了像是巴乌的那种拟音,使歌曲有一丝中国西南疆的背景。这些手法都是信手而为,但超出了技巧的范围。有几首歌是瑞典乐队KENT作的曲,但是姜昕的唱法充满了华语味儿,一点儿都不外;《彩虹2006》有一个特别生动的小高潮,有妙极了的副歌旋律和妙极了的噢噢噢,摇滚三件套不像摇滚三件套,却像胡琴演奏《万马奔腾》一般,奏出了仿似中国民乐的撒欢儿。
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中国人失去了自己的语言。1990年代后期以来,世界的流行乐成为中国的流行乐,文化的全球时尚化裹挟着各国音乐而去,成为消解文化多样性的滚滚洪流,我们转眼之间即面临着文化一体、套话连篇、诸神无神的世界大洪荒。中国摇滚乐对此毫无自觉,在拚命学习外来文化的过程中无知无觉彻底投入音乐全球化的怀抱。与此同时,中国的青少年无知无畏地投入纵情享乐的时尚娱乐大潮。在姜昕的新专辑中,这样的问题也不是完全无效的:《爱琴海》是不是在旅游观光?访谈中的姜昕是不是传媒的纸人儿?但面对如此尴尬的问题,今天的中国人哪个可以幸免?又有哪个真的交出了及格的答卷?
可欣慰的是,整体上已经与世界同流的中国摇滚音乐,现在再次出现了中国的神彩。中国摇滚乐曾经有过的神彩,是初学者的学步,是第一代摇滚人力图表达真实感受时由唢呐、古筝、笛箫、三弦这些中国货创造出的民族新声,那是挣脱而出的破壁之声,是苦闷、突决之声。它曾经成就了崔健、王勇、张楚、何勇,现在香火传递到王钰棋、梁剑峰、虞洋手里,在他们所染指的唱片,包括这一张姜昕、上一张许巍、最新一张“二手玫瑰”身上,摇滚中国之声再次闪出了光泽。新派摇滚人以新派的力量、新颖的方式、新式的玩儿法,轻巧的而不是冲突的,变形记的而不是援引古董的,在世界大同的玩物游戏中,以一个电子新玩物,似有意识似无意识地,开通了自我心灵的泉眼。
在《爱的理论》中姜昕唱:“你是谁,我是谁,他们又是谁?”我觉得这句话问得好极了。在全球化的音乐环境中我们也得问:你是谁,我是谁,他们又是谁?我们的位置在哪?他们的来历为何?
这是一场恋爱,但我们不能失去自己。
2007年4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