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评崔健《给你一点颜色》

本文纸媒版本在《五年顺流而下》，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

有没有人注意到，崔健所表达的，崔健的心态，依然是青年棒小伙的心态？像他并不是一个45岁的父亲，而是还在憧憬着，还在追姑娘。而这个时代的特征不就是如此？20岁、30岁、40岁的，都还不老，都还青春着呢！无限的感觉，无穷的动力，不尽的探索新奇的力量。这动态的、运动的、滚滚向前的奇怪的时代，造就着奇怪的一代人。

而这张唱片最有意思的地方是：崔健最耀眼的才能，已经不是表现在音乐方面，而在其他。

第一， 他成了一个超级制作人，提出和完成了一个超级制作难题。把一堆6年之中创作的，题材、风格、趣味、诉求都完全不同的各个年代的歌曲，和谐地、美妙地甚至是完美地组合在一起，让人并不觉得这是个集子，而是一个统一构思的整体——彼此联系，彼此照应，不光在音乐上，在音色上、音响上甚至歌词上，都宛然一部概念专辑，表现了超一流制作人的高难度的掌控力。

第二， 他成了一个超级音响工程师，他在音色上的追求，胜过了一切。我想，这一点上他像极了某个超级电脑玩家，为每一个音色斤斤计较，为每一个音色的调整和变形整夜苦思并划动鼠标。而最后出来的效果居然不错。

第三， 他成了一个超级的讲故事的人。作为一个讲故事的好手，他摹拟口音的才能一流，绘声绘色的叙述才能也一流。有人已经说了，这些词就像是王朔写的，我觉得王朔也没写到这种程度。除了在逗乐上二者是相似的，其他就没有什么地方二者是相像的。崔健的叙述有他自己的独特方式——不管国事、家事、天下事，崔健都有本事把它化成姑娘小伙的事、楼上楼下的事、子女父母的事。香港回归变成了从来没见过的亲生妹妹要回家，更离谱的是我这个哥哥要是爱上了她该怎么办呢？而如果我们拿开这表面的可笑情节透视进去，我们会发现，崔健提出问题的严肃和震撼令人心惊。

一个艺术家不只要有心，他还要长眼睛。现在的崔健，把眼睛张得大大的，属于周遭环境中客观的、异己的、无关内心的一切，更多地涌进他的感知范围。与上一张专辑的困惑、矛盾和悲剧感不同，这张专辑非常明确、非常明白、非常断定。热爱生活，而不是抱怨生活；热爱时代，而不是抵牾它。不，这样说并不准确，崔健从没有不热爱时代，只是这一次，他是以热爱的方式在热爱着。“我就是一个春天的花朵/正好长在一个春天里”。这春天的花朵不只表达他自己，不只感受他自己，还更多地感受着周围的一切，将触角探入不同族群和空间，探入新生活的现场。

与歌词的做法相类似，崔健也将音乐切入了新时代的新肌体——当代音乐创作中最前沿的、生机勃勃的一个新领域。他现在手上拿的，已经不是吉他，而是电脑的鼠标；他所创作的，已经不止是摇滚，而是包容着hip-hop、实验电子的先锋音乐。从整体框架上，它是《无能的力量》（1998）的一个延续，所以并不能给人耳目一新的全新感受；但在音乐的进境上，他已入境甚深。

崔健在音乐语言上的创新，属于那种高投入、低产出、非常坚硬、决不简单拿来的自行研发，它非常扎实，比摩登天空系列、A4乐队、天理、译乐队都扎实，毫不夸张地说，他所使用的每一个音色都注入了原创性的劳动。外行会觉得崔健土，实不知这种土完全是因崔健对“真实”的重视而产生。他的采样、音色都具有真实性，有指认现实的要求，有服务于情节和对象的精准，决不飘渺务虚，决不仅只抱着形式创新的目的。所以他的音乐，是极土的牵手极洋的，极先锋的搂抱着极传统的。另外，崔健的兴趣极其专一，对力量的兴趣，对节奏型音乐的兴趣，对凶猛形态和力度的兴趣，牢牢地控制着他的创造力和想像力。他喜欢求刺激求震撼，喜欢那种混浊的东西，喜欢做加法。很简单的东西，也一层层地叠上去，弄得很复杂。这是崔健的特色，也是崔健的局限，对力量型音乐的专一，限制了他的实验范围，有时使音乐缺乏神韵。

并且，这最前沿的音乐，也是远远还没有定型的音乐，在这个意义上，我觉得崔健是加入了试验品、牺牲品的队伍。它并不讨好，虽然努力巨大，但注定是过渡产品。这是中国电子音乐里程中的一个新路碑，更多的车子，刷刷而过。

2005年3月2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