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自《五年顺流而下》，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

余笑忠得了2003年中国诗歌奖，约请我吃饭，之前他再三叮嘱我，一定把那张Eddi Reader的磁带找出来带给他。

在这个资讯铺天盖地，唱片多得已经让我们对当年魂牵梦绕的诸多名盘懒得去下手的时代，还有人对一盘磁带念念不忘。十年了。

1995年，我以“苏格兰民谣的精灵”为题写下对《Eddi Reader》的一点感怀，余笑忠是第一个读者。当时他还是“著名电台主持人”，把《Eddi Reader》拿到电台播放。Reader是不是感动了当时的听众？不知道。但我知道余笑忠是被感动了。

十年来，Eddi Reader一直不见唱片，打口碟中也没有。甚至，《Eddi Reader》是我见到的她的第一盘专辑，也是最后一盘。

同一年，宜昌女孩融见到我在《音乐生活报》上发表的《苏格兰民谣的精灵》，连续拨打我家里的长途，并终于在晚上逮到我。她说Eddi Reader写的，就像她自己想说的一样。当时她还认自己的姓，称自己“童小姐”，写词、组乐队、做职员，后来结婚、生子、离婚、开网吧、破产、借贷、还债、转机，我见证了她生命中最艰苦多变的十年。现在她已改名叫“融”，变胖了，胖成了两个人，更迷网络和摄影，从对电脑一无所知变成网上的知名网虫、到处筑巢吐丝的斑竹。电话、书信了很久之后我们才见了一次面，也是唯一一次，却成为彼此了解友谊坚定的朋友。

5年后那次见面她说，Eddi Reader《亲爱的约翰》，就像写她自己的婚姻，从头至尾分毫不差，她对一个人从相知相爱到相离相弃，就是这么一回事。

去年有一天，我儿子从外语学校下课回来考我：你知道Dear John是什么意思吗？我说不知道。他告诉我说，Dear John就是绝交信，是英语中的成语。噢，原来，《亲爱的约翰》本来就是绝交信。

写Eddi Reader的时候，我对Eddi Reader一无所知。我不是靠资讯吃饭的，我的耳朵给我启示。这么多年来，我分析、评判海一样的唱片和歌手，后来一一被印证——几乎无一不是世界上最顶尖的高手，而在我接触、写作之初，他们是陌生人，全靠着耳朵的一面之识相识。

2001年，我在武汉遇到瓦特一家，得知他们从爱尔兰—苏格兰而来，谈起了音乐。在谈到恩雅、凡·莫里森、Idlewild 2等一大堆名字后，我们说起了Eddi Reader。这成为瓦特一家最大的惊讶和激动。次年我到瓦特家做客，瓦特先生把我介绍给朋友的第一句话是：他知道Eddi Reader！而反应总会是：哇！

瓦特先生住在班福，那是位于苏格兰东北角的、地图上不起眼的一个小镇，北临寒冷而凶悍的北海。到了苏格兰和英国，我才知道Eddi Reader在苏格兰是多么著名和受景仰，在英国是多么籍籍无名。而一个远在东方的中国人居然知道她，苏格兰人有理由激动。在瓦特家里，我第一次看到Reader的演唱会（录像），第一次看清Reader长什么样，第一次遗憾地发现Reader正从一个平凡女孩儿，向着雍容华贵的贵妇人渐渡。

再次年——说是次年，其实就是一个月后。2003年1月25日，我一个人在格拉斯哥的夜里逡巡。这一天是每个苏格兰人都铭记的日子，是他们民族最著名的诗人、酒徒、社会活动家、民谣歌手、民间音乐家——罗伯特·彭斯的生日；而这一天，又以格拉斯哥的“彭斯之夜”最著名。北方寒冬之夜，街上一片清冷寂静，但时时有醉酒的酒徒、唱歌和喧闹，划过了长街，透露这一晚的不寻常。市中心音乐厅举行了持续一周的纪念活动，压轴大戏是Eddi Reader唱彭斯。我等不到一周后，但是不遗憾。对于Reader，我已得到太多。

在瓦特家碰到一个人，是70年代苏格兰一知名乐队的吉他手。说到他的乐队，我一无所知；说到他乐队的风格，他说Average White，我依然一无所知。我自以为知道世界上的一切音乐风格，对苏格兰人觉得理所应当知道的流派，却一无所知。

后来查资料得知，Average White是70年代博得世界名声的苏格兰乐队，曾打入美国排行榜第一。世界上的人都把那种风格叫白人疯克、白人灵歌，而在苏格兰人，却称为Average White。我望文生义，那天晚上苦苦寻思，“平均白人”究竟会是怎样的一种音乐风格。

那伙计现已不弹吉他，也很少谈音乐。我们海阔天空地胡乱聊天。他现在是英国最大超级市场——Tesco的市场顾问。他的老婆也是Tesco的，是会计；胖，与他的奇瘦形成强烈对比，正像超市里商妇的样子。我给他们拍照，但怎么拍都拍不好看。

我想，是Eddi Reader让我认识了他，认识了这么多的人。那么遥远的地方，那么遥远的人，那么遥远的事物，做梦都想不到会相识，但我竟然已潜入得很深，有时比它们家乡的人，还要深。而我自以为知道很多，其实却有更多东西，我依然盲然无知。

2004年7月10日

注释：

1、 Eddi Reader，苏格兰女歌手，可译为艾迪·里德。

2、 Idlewild，苏格兰朋克乐队，可译为“懒散疯狂”或“闲得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