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载《羊城晚报》，选自《五年顺流而下》，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出版

很显然，黄舒骏是一个爱出风头的人。正是出风头的机灵劲儿让他的灵感一个一个往外蹦。在观察风头人物的言行时，我们往往还发现，爱出风头的人同时也有作怪、搞笑、生事、炫耀的本能。是本能，也是本事，是才能。因为有这本能，而把相关潜质发展成了才能；因为有这才能，更好像此人时时在表现这样一个本能。我本来特讨厌爱出风头的家伙，黄舒骏风头里的机关却让我有时候低下头想一想。没有这样一个风头机关，促狭古怪卖弄机灵同时又给你心头来这么一下子的《恋爱症候群》和《男女之间》，可能我们就看不到了。世事往往就这样纠缠、浑扯，让人难辨因果高下。

爱出风头，无非要表现自己，显示比别人高、比别人有才华，以此引起大家注意，让认识不认识的都对自己另眼相看。扪心自问，世间又有哪个凡人不做同样的希望？只不过有人含蓄有人显摆。所以黄舒骏的出风头不过是把“好表现”做到了明处。对“爱出风头者”这样一个意存贬损的称谓，尽可解释为“惯于把凌越在众人之上的愿望拿到台面上的人”——或许更恰当。

很少有歌手把一首歌的歌词写到洋洋千言，黄舒骏却一而再、再而三地这样写了很多回，每一回都出尽了风头，传于一时。以至有两期《读者文摘》把他的词当成散文选摘到了杂志里。那时黄舒骏在内地籍籍无名，大概没有读者会想到那样滔滔不绝的一篇趣文竟会是唱出来的，是一首歌。1

黄舒骏最近一次长篇大作是《改变1995》，说是改变1995，实际上描绘了一直延续到2000年的变化，直是2001年才正式在一张精选集中发表出来。

第一次听这歌，一下就想到罗大佑的《现象七十二变》2。倒不是因坊间流布的罗、黄之比而起，而是因为两首歌都是写世事变迁，且都是以一个具体的年份概括一个年代。《现象七十二变》写了民国七十二年即1983年的变化，而《改变1995》从1995年写起，拉拉杂杂一直写到今天。

像那句“眼看着高楼大厦越来越高／我们的人情味却越来越薄”所表露的，《现象七十二变》写的是社会、政治，方式是揭露、批判。那首歌所指认的现象绝不会是单纯的现象，而一定是社会的问题，歌唱的方式则是痛陈、呐喊或者批评。80年代，一个转折之年，转折中的人真的是有想法，张着眼睛，醒着、针对着、不平着。

听《改变1995》时，我几乎是奇怪着黄舒骏的视野为什么这么狭窄，而他狭窄的视野里为什么又是这么诸事纷杂。它几乎是平铺了这一年、这一年之后、这若干年以来的一个个新闻事件——邓丽君之死、张爱玲去世、王菲改名、张国荣同性恋、铁达尼、《星球大战》、《教父》续集、艾滋病、多利羊、乔丹、老虎伍兹、李安、成龙、九二一大地震、韩朝会谈、伍迪艾伦……时事一幕幕仿佛翻报纸。而之间涉及最多的，是娱乐圈的明星新闻。

以黄舒骏的雄心，他断不会放过这样一次洞穿世事的机会。而他眼中的世间万象，却太像是娱乐花边。连现象都谈不上，更别提批判，就是一件件新闻万花筒般地旋转着，那双眼睛观看着，却并无主张。

罗、黄之比也是黄舒骏当年自己比出来的，除了关心人文批判这一点，二人的音乐风格其实并无多少相似。但有意思的是，拿当年黄舒骏自相比较罗大佑时说的话，用来看这两首歌，倒是非常贴切：罗大佑以批判社会现状入手，显示不满并痛诉；而黄舒骏以历史轮回着眼，有一种看破红尘的疏远。《改变1995》全部感受都化为一句：世界不断改变，我的心却不愿离开从前。《现象七十二变》和《改变1995》，1980s和1990s，真的是两个时代。

黄舒骏写的是流逝。在平缓如逝的音乐中，时间不停走远，世事一个个亮起，又一个个熄灭。那个身份不明的“你”（据黄舒骏称是杨明煌）走了，属于我们的精彩不复存在了，这是最刻骨铭心的。其他的一切，都在变幻。

而今天的世界，比任何时期都更像一个舞台，更像一个娱乐场。世界缤纷，好多好多事情，好多好多鲜亮的人脸，灿烂无比就像烟花，隔着远远的距离，它们在夜空中绽放，又一支支归于寂灭。

2003年9月2日

注释：

1、《读者文摘》在1989年12月号、1990年6月号全文摘发黄舒骏的《恋爱症候群》和《你》，这两首歌均出自黄舒骏第二张专辑《雁渡寒潭》（1989）。

2、《现象七十二变》，出版于1983年，收录于罗大佑第二张专辑《未来的主人翁》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