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以为听过世界上所有的音乐，再什么东西，用耳朵碰一下，自然就能摆放进早已收拾得井井有条的一个个小匣子，像是一个研究生物多样性的分类学家，“界门纲目科属种”，没例外的。匣子早就准备好了，总有一个适合你。

听到“沙子”，现在改名叫“刘冬虹与沙子乐队”，普普通通的摇滚乐，无丝毫奇异处，甚至很单纯，却让我的分类很尴尬。

2002年，一个人在英国，呆了快一年后，突然无比地思念乡土乡音。那个症状很奇怪，不能说是想家，也不是立马要回国，就是灵魂里有一种渴望，渴望在那一片英语英声的日日夜夜，能听到特别振奋自己的中国声音，想找个声音在心里跟它一起喊一喊。

我找到了。那段时间我一遍一遍听“沙子”，《星星落在我头上》1，甚至依着它的原韵给我的妻子写诗。

时隔3年后，刘冬虹与沙子录制了第二张唱片。又时隔4年后，这第二张唱片才终于上了唱片店的货架。音乐环境不好，许多作品无法出生；许多已经出生的，羞答答地却迟迟不敢与世人相见。

这只迟来了4年的专辑，用其中的第4首歌作了专辑名，叫做“一个早已成为童话的世界”。迫不及待地听了，依然感动我。与《星星落在我头上》相比，这张专辑有了许多变化，但当年感动我的东西，没有变，只是更深了。

是的，匣子早就准备好了，总有一个适合你。《一个早已成为童话的世界》，是摇滚乐的一种，甚至可以更明确地说，就是布鲁斯摇滚。但这么归类的时候，我为他们不甘心：怎么就是布鲁斯呢，一点都不是，感动我的决不是布鲁斯，谁要说感动我的是布鲁斯，我跟他决斗！

还有，有人会说，这没什么好的，你看它的歌词，写得多拙劣啊。

不，它的魅力不在这，不在歌词，不在音乐类别，就是气韵。那种可以把你灌醉、把你化掉的气韵。具有类似美学特点的，我想了想，伦纳德·科恩，是的，科恩，那个用低沉的呼噜可以把你催眠的加拿大诗人。“窘迫”（Dire Straits）也是这样，但我感觉，刘冬虹与沙子，比“窘迫”更深，当然可能更粗蛮，但这种粗蛮，深合吾意。

语言飞起来，旋律依附着语言生出翅膀，更舒缓、更深邃、更感染你，产生能说到你心坎里去的诉说。生活中有许多交谈者，但只有一个交谈者，会是你命中注定的情人、诗人、征服者，能够这样对你说话。言语很深，言语很黑，言语像团雾，将现实世界隔开，进入梦境，进入一部电影、一个童话，那里你是公主他是王子，他是男主角你是傻子听众。刘冬虹与沙子，就是这样的艺术。

我竟然没觉得他在唱，而他完全是在唱着，唱到后来，甚至像颂歌一样高了，耳朵里却依然是一片亲切诚挚的耳语。“吉利，吉利/你看面前的这棵蜡烛 多么吉利”，这样的词句不是很普通吗？但听上去决不普通，刘冬虹的低吟给它施了魔法，凭这些话，凭他的声音，就有本事把你带进那间屋子，那片蜡烛前，说着“吉利，吉利”，让你看到他手里的烟，越烧越短；让你感觉他的爱，来得越来越困难；让你看到蜡烛灭掉之前，他进入你。

刘冬虹擅于写情歌，擅于制造深沉迷人的调子，擅于在这些调子里与你建立临时的男女暧昧关系，并且直接进入肉体，这一点也正像是科恩。科恩很绝望，刘冬虹也不快乐。他的情话都不是给小女人听的，他的女人要么是寡妇，要么就是什么都见识过的老单身，在众人已散伙、灯火早已阑珊的残宴上，四周全是破败事物的余音。而这个像电影男主角一样说着绵绵情话的人，时不时有意透露出，他原本是一位北京糙爷儿们。

“所谓现实生活，就像一堆烂白菜/天上有仙，水里有鱼，就这儿没人幸福/没人真正幸福”（《我一定是在天上》）；“你我在此，烟更浓，酒更深，时间很短”（《明月在上》）；“‘我保证我保证，咱们什么也不干，今天晚上，我只用眼睛看着你宝贝。’你也假装相信了我……”（《点上你的蜡烛》）；“绝望就像一个子宫，孕育我的自由/你如同枪里的火药，等待我的撞击”（《两只燕子》）。刘冬虹的歌词，全都很成人，如果说爱情歌曲这个词还不够，那么，这里是性爱歌曲。而我满意的是，它们全粘满了生活的污泥，还全部都带上了性爱的奇妙气氛。

在一首叫《别离开我》的歌里，刘冬虹胡说八道似的，发了一通关于爱情的宏论，这段宏论完全放弃了旋律，变成了画外音，说得相当相当哲学。有一句话说：“爱情绝不是一个瞬间里，美妙而短暂的感觉/如果它存在，它就会永远存在下去”；他还断然咬定：“爱情是绝对的，存在，或者根本没有存在过”。这些话，跟科恩说的一样绝望。

生活就是在这里陷落的，而艺术就是那陷落的力量。刘冬虹说的是中国话，唱的是中国腔，他的说唱式中国旋律，配以松散多变的乐器，随意、奇妙而又不失优美，有时像散文一样散漫，有时就是散文。

“五四”的时候，曾有一群人寻找着未来的中国道路，对“中体西用”还是“西体中用”激烈争辩。当时很大的题目，放在这件小事上看，却发现“中体西用”、“西体中用”根本不是关键，无论走哪一条道路，都可以做得很中国。《一个早已成为童话的世界》无疑是“西体中用”，完全就是外来的布鲁斯摇滚样式，但它唱出来的歌，一点儿不含糊，比中体更中体，就是一个中国爷儿们自自然然的说话，一点儿都没被扭曲。即使对着他的老娘，他也会毫不愧疚的，因为他说的，是老娘听着舒服的家乡话。你有没有过这种经验，在大城市生活多年，有一天突然回到故乡，你往往会一时改不过来口音，只能对着家乡人弯着绕着普通话。拿这个比较刘冬虹，你或许能意会到现在你听到的这歌声，只能用这两个词评价：难以置信，不可思议。

注释：1、沙子的第一张专辑，出版于200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