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于一个传媒工作者的职业敏感，我几乎立即就可以断定：关于维塔斯（Vitas）的诸多传言，来自维塔斯自己；或者最起码，来源于维塔斯的团队。

这些传言最离奇的部分包括：

——他的真名几乎没人知道，也没有人知道能在哪里找到他。

——他住在地下室，在黄昏的时候才像蜘蛛一样从棺材里爬出来开始创作。

——有人怀疑他是阉伶或者属于鱼类（用腮来呼吸的鱼类有着惊人的肺活量），但无从证实。

——他的声音能横跨五个八度。

很明显，维塔斯有意要将自己神秘化，他对自己的师承讳莫如深，乐于让众人一团雾水，甚至乐于让你猜测他是个外星人，这反映了维塔斯的小气。而互联网、广电甚至纸媒就这么传了，这反映了传媒的弱智和愚蠢。作为一个传媒工作者，我也可以为这种愚蠢辩解：这不是愚蠢，而是利益共同体的狡诈，是为了传播与轰动效果的有意装糊涂。

维塔斯的声音没有五个八度。我是受了五个八度先入为主的断言开始听维塔斯。结果，倒不是维塔斯的高音，而是维塔斯的正常让我吓了一跳。维塔斯是个正常的歌手，他在常规音域的演唱就是一个普通男声，高音很炫，也很炫耀，但在常规音域与他的高音之间没有过渡，而呈现为一个巨大的断裂带，在这个断裂带之间（差不多有一个半八度）维斯斯毫无作为。所以即使要宣传，也只能说维塔斯的最低音与最高音之间的间差接近五个八度，而不能说他能横跨五个八度。

维塔斯也不是阉伶歌手，他的高音与阉伶没有关系。所谓阉伶，出现在1600-1800年代的欧洲。他们在童年时期生殖器即被阉割，使其声带保持在最短小的状态。阉伶的声音既非男声也非女声，而更接近于童声。而由于声带的超短，它不仅声音更高，发声也更灵巧。阉伶早已绝迹，但由于先天的畸变一个人生出了超短超薄的声带也并非全无可能。但很遗憾，维塔斯不是。

从发声学研究可知，人体声带由软骨组织和膜片两部分组成。音调高低与膜片成反比关系，膜片越短、越薄，歌唱者能达到的音调则越高。婴儿出生时声带总长为6~8毫米，青春期男女声带长度12~15毫米，成年女性声带为13~18毫米，男性为18~23毫米。阉伶在幼年 即被阉割，声带总长只有8~12毫米，这使他们创造出瑟音、连音、颤音和高难度华彩等各种阉伶式的装饰唱法。到了18世纪，阉伶声乐艺术取得了伟大的成就，出现了法里内利（Farinelli，1705~1782）塞内西诺（F.B.Senesino,1680－1759）、贝纳奇（A.Bernacchi,1685－1756）和卡雷斯蒂尼（G.Carestini,1705－1760）这样的即使以正统的观念看也是最优秀的歌唱家。他们的奇妙不止是声带上的天赋，更突出于声音艺术钻研修练的技巧。18世纪英国著名的音乐史学家查尔斯·帕尼曾这样描述1734年法里内利在伦敦演唱时的情景：“他把前面的曲调处理得非常精细，乐音一点一点地逐渐增强，慢慢升到高音，尔后以同样方式缓缓减弱，下滑至低音，令人惊奇不已。歌声一停，立时掌声四起，持续五分钟之久。掌声平息后，他继续唱下去，唱得非常轻快，悦耳动听。其节奏之轻快，使那时的小提琴很难跟上。”

随着近代人文思想的深入，阉伶艺术至19世纪开始衰落，但它在声乐艺术的历史上启发和提升了假声男高音的探索，这是男声演唱音域最高的，其音域甚至与女高音和女低音重叠。这种演唱不像阉伶艺术要借用到生理上的手术，而是靠特别的声乐训练。这是最接近阉伶艺术的男声声乐艺术。

而维塔斯的声音在常规音域就是普通男声、流行歌曲唱法，这说明他的声带是普通声带，介于正常男性的18~23毫米长度范畴。要真想领略阉仱艺术或近似阉伶艺术的声音，可以去观赏法国电影《绝代妖姬》，法里内利的传记片，不过阉伶法里内利的歌声今天任一个男声都不可能唱出来，所以它是由Christophe Rousset指导，由一个男高音（Derek Lee Ragin）和一个女高音（Ewa Mallas Godlewska）混合而成。真要领略真人的歌唱，可以找香提切尔（Chanticheer）充数，这是一个美国假声男高音合唱团，他们发出的声音，或许是今天我们能找到的最接近阉仱的歌唱。

2007年6月15日晚，俄罗斯歌手维塔斯在北京人民大会堂举行了个人演唱会。在主办本次演唱会前，主办方还在怀疑是否会有那么多人认识维塔斯、捧场维塔斯，结果，当晚的上座率是九成。一个从没在中国出版过唱片、也没在正常音乐渠道传播的歌手，创造了一个奇迹，互联网的奇迹。

互联网上是创造奇迹的地方，关于它的奇迹我们已经领教了不止一回。而这一次的奇迹只不过再一次证明：好像无所不包无所不能的互联网，它的少见多怪和孤陋寡闻，比人类的蛮荒时代少不了多少。

互联网的少见多怪和孤陋寡闻，与信息封闭时代略为不同，它反映的不是信息的缺乏，而是人性的缺陷。它所联接的乌合大众，是他们的少见多怪和孤陋寡闻，乐于和善于制造一切人间奇迹——“奇迹”总是比真相更好看，更让人津津乐道。

北京演唱会除了带来了维塔斯如假包换的“海豚音”，更带来关于维塔斯的新材料——因为维塔斯很小气，决定把这个神秘的游戏玩到底。维塔斯自己说：7岁的时候写了《歌剧2》，他在深夜里演唱，一条街上的邻居都跑出来，以为发生了了不得的事。而维塔斯的经纪人进一步添油加醋说：这并不是完全杜撰出来的（指维塔斯是异类，有鳃），他的咽喉与脖子构造很特别，好像是在地球外产生的一样。这些故作神秘的说法，继续暗指维塔斯的异常和异能。

北京演唱会证实，维塔斯确实创造了一种高音唱法。但这种高音唱法和异常和异能没什么关系，只是一种特殊的发声法而已。维塔斯的声带可能比一般人优越一点，但是决非独一。我相信这个热潮过后，会有不少人能模仿出和他一模一样的声音。维塔斯的声音，还是一个普通的真嗓加一个特殊的假嗓，假嗓是不用整个声带，而是用声带的某一个非常规部位实现，这并不太离奇，所有的男性假声，包括中国的京剧、川剧、印度巴基斯坦的卡瓦里（Qawwali），都是这么实现的。

让我来说一点真相吧。维塔斯并非一个超能力的歌手。他在超常音域里的作为，比不上N. F. 阿里·汉（卡瓦里歌手），比不上王向荣（信天游歌手）、比不上罗伯特·普朗特（摇滚歌手）、比不上迈克尔·杰克逊（灵歌歌手），女声中的琼·贝兹、比约克就不说了吧。当我们说到超常音域里的超能力，我们指的是傲视群雄的音域，和在这个大跨度的音域里游刃有余的能力。维塔斯在这方面的异秉没有超过以上的诸位，真要是比声带，很可能比不过他们。

而互联网的少见多怪和孤陋寡闻，也表现在这一次比声带的游戏上。比如拿出孔太既创造了最低也创造了最高的吉尼斯声带与维塔斯相比。我曾经在一篇评论中说过，人对好嗓子的崇拜，比如对齐豫的崇拜，实际上是建立在身体的超能力上，跟体育的极限有点相似。但是艺术不是体育，身体的极限之外，还有艺术的极限。

显然，维塔斯、孔太的声音艺术，属于正常、普通甚至平庸的范畴。之所以这么说，是他们的表现完全局限在以下范围：

——维塔斯在正常音域没有感染力，这妨碍他成为第一流的歌唱家。

——维塔斯的歌曲只是普通的古典流行歌曲，歌曲的感染力、深度、艺术成就有限。

——维塔斯在技术上的耀眼远远高于他艺术上的能耐。

——对于孔太，一个超低的男低音和一个超高的男高音同时在一个男人身上集中，确属罕见。但这两个声音无法在一个艺术整体中统一。

——比起维塔斯，孔太在歌曲上的能力更低，他甚至就没拿出过精神上能感召人、艺术上能让人信服的歌曲。

而对于维塔斯，对于孔太，对于听众，对于少见多怪和孤陋寡闻的乌合互联网，我们都应该记住的是：艺术的极致确实与身体的超能力有关，但又不只是身体的超能力。只有身体的超能力，那只是杂技，只是生理异秉。艺术突破也不可能由天外来客实现。它是一个系统，突破必在系统内实现。艺术是人的艺术，只有人、人性、生命激情，才是它最根本的力量。

极限之外，还是极限。最难突破的东西，从来就不神秘。不是像天一样高，而是低到尘埃；不是远在天外，而是近在手边，近在你的体内。

2007年6月2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