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岕访茶叟,茗岭探幽邃
大茶
一
夜来无事,品茗之余,免不了以书遣兴。最近,重读暖烟持赠的《闲书四种》,在《影梅庵忆语》(卷三)中,“明末四公子”之一的冒襄写道:
姬能饮,自入吾门,见余量不胜蕉叶,遂罢饮,每晚侍荆人数杯而已,而嗜茶与余同性,又同嗜界片。每岁,半塘顾子兼择最精者缄寄,具有片甲蝉翼之异。文火细烟,小鼎长泉,必手自吹涤。余每诵左思《娇女诗》“吹嘘对鼎钅历”之句,姬为解颐;至“沸乳看蟹目鱼鳞,传瓷选月魂云魄”,尤为精绝。每花前月下,静试对尝,碧沉香泛,真如木兰沾露,瑶草临波,备极卢陆之致。东坡云:“分无玉碗捧峨眉。”余一生清福,九年占尽,九年折尽矣。
冒辟疆笔下的“姬”即“董小宛”,字白,号青莲,为明末秦淮(今南京)名冠一时的艺伎,绝代红颜。小宛嗜茶饮,尤爱界(岕)茶,她“性淡泊,于肥甘一无嗜好,每饭,以岕茶一小壶温淘,佐以水菜、香豉数茎粒,便足一餐。”
岕茶产于苏、浙交界的茗岭,也就是浙江北部长兴白岘的罗岕山区。罗岕传说因唐末名士罗隐居此而得名,岕茶在今日,也许知者不多,但在明清时,却是冠绝海内、傲视天下的茗中仙品,古人尝以“金石芝兰之性”赞誉岕茶。在存世的茶古籍中,论述岕茶的就有许次纾《茶疏》(岕中制法)、熊明遇《罗岕茶记》、周高起《洞山岕茶系》、冯可宾《岕茶笺》和冒襄《岕茶汇钞》。另外,还有仅存书名,疑已佚失的《岕茶别论》(周庆叔著)。翻阅明清以来的诗文与笔记,有关崇尚岕茶的溢美之辞灿若繁星,如号为“茶淫”的明张岱在《陶庵梦忆》中就记述了与“闵老子”鉴岕茶结缘的佳话。而李日华《六研斋二笔》则言:“湖人于茗,不数顾渚山数罗岕。”岕茶向来为“吴中所贵”,堪称“大明绝唱”。
壬午年春,故友颙若斋主陈君耀铭先生自潮汕来湖州考察茶事,笔者作陪,并拜访了对岕茶颇有研究的张葆明老人。因颙若斋主认为乌龙茶的起源和岕茶有关,我们便安排罗岕问茶之行,可惜由于天降大雨,未能成行。此后,颙若斋主虽曾两度来浙,亦由于种种原因,始终未去罗岕。直至今年五月,斋主突然病逝,与其问茶罗岕也就成了永远无法再圆的梦了。
自乙酉始,因长兴石城钱氏之人缘,笔者得以一品岕茶。其后,承蒙淡茶斋主寇丹老人厚爱,又连续两载结缘岕茶,而这些珍罕奇品,均源自于世居罗岕的宿儒俞家声先生。
俞老是一位传奇式人物,更是一位悬壶济世、享誉乡里的名中医。在当代,若论岕茶之研究,尚无人能出其右。家声老人写过岕茶文,并有《罗岕采茶杂咏》组诗行于世。
五年来,对罗岕之相思与日俱增。上周六,立秋后的三日,笔者终于走进了“世外桃源”般的长兴罗岕。
二
清晨,湖州。笔者与淡茶斋主、安吉种茶兄一行前往长兴。淡茶老人曾去过罗岕数十次,可谓“老马识途”。按着老人的指点,我们驱车经长兴李家巷、雉城进入小浦地界。
一路上,淡茶老人不断讲述着掌故旧闻。如阆山之南的竹山潭,据说是一泓深不可测的潭水,唐代大历年间,颜真卿任湖州刺史时,常与皎然、陆羽等名士雅集,并留下《竹山联句题潘氏书堂》等千古名篇。寇老又言:“长兴县城的饮用水主要源于小浦,这些山溪水均须流经一处延绵十数里的小竹子林。”隔着车窗往外看,果然,自西向东,连绵山脉间的峡谷里,是一片绿色的小竹子海洋。由于竹子的根是蔓延相连的,这片宽广的竹林便成了遏制泥沙流失之最佳屏障。而经过竹根过滤的水,更是纯净无比,实乃瀹茶之首选。小浦旧名筱浦,“筱”意为小竹子,确实恰如其分。又论及真嗜茶者,必重茶器,世人多知宜兴产紫砂陶,但鲜知长兴亦有紫砂。“北陶南窑”讲的即是地缘相近、矿脉相连之宜兴与长兴。在公路两侧,还看到了新龙窑和古龙窑。此外,唐诗僧皎然《顾渚行寄裴方舟》句:“大寒山下叶未生,小寒山中叶初卷。”有不少人将“大寒”和“小寒”误作节气,其实是一大一小的两座山,且远在顾渚山西南方位。
一路经过箬岕、八都岕,说话间,已进入了白岘乡。穿过集镇的时候,感觉镇容非常干净,联想到白岘别名“访贤”,文明之风的传承可谓名副其实。
经过白岘乡卫生院的时候,淡茶老人说:“俞老家声虽已年届耄耋,但每周还来医院坐堂,由于其医德高尚、医术精湛,一个人几乎养活了一座医院。”闻听此言,我们不禁平添几许崇敬。
车子向北转入村道,古银杏比比皆是,这一古老树种仿佛是长兴的生态名片,默默叙说着太古般久远的往事。据说以前罗岕与外面的交通几乎是隔绝的,如今村村通道路,湖州的乡村巴士也开到了罗岕这个偏僻的山村,并设立了公交站点。也许“岕”字认识的人不多,站名“罗岕”误作了“罗芥”。其实“岕”的古字为“嶰”,意为“两山之夹”,长兴、宜兴甚至安徽都有不少带“岕”的地名,当地人念“岕”为“卡”音。
在经过一座小庙的时候,寇老说:“这就是廿八星宿之一的柳宿庙,而柳宿便是罗岕之茶神。后来,老百姓恢复重建此庙时,由于匾额挂了‘土地庙’未能通过政府宗教部门的审批,也就一直尘封了。”寇老笑言:“如果写上‘茶神庙’,无疑不会被封掉的。”此外,当地还有“柳宿古庙庙前泉水庙后茶”的谚语。而且茗岭一带,还流传着东汉光武帝刘秀逃难的故事,其实“刘秀”系“柳宿”之讹,因为本地话两者是谐音的,尚未发现历史上刘秀到过这里之记载。
从上午八点半出发,历经两小时左右,终于抵达了目的地。寇老是这里的常客,我们把车泊在了一户编制鸟笼之山民家的院子里,然后步行进村。
罗岕地如其名,确实在群山相夹之间,淡茶老人一一指明了雄鹅头、纱帽顶等耳熟能详的古茶山名,尤其是西山丫头岕,竟然突兀而起两座外表一模一样的山峦,酷肖小女孩的发髻,形象极了。仰望丫头岕,一如俞家声老人诗言“峰脊阳光泛紫霞”,瑰丽之极。但在古茶书中,丫头岕的茶仅屈居岕茶第四品。罗岕分为上岕、下岕、东岕与西岕,村子不大,过半山民旧屋换了新居,老房子已所剩无几,但山村很静谧,让人有超然物外的美好感觉。
三
随淡茶斋主行至下岕西边的一条小径,首先邂逅了其老友王仙鹤,王老比寇老大一个月,也是一位乐观的老者,而且相貌和仙鹤好象,真是人如其名。王老是俞老的朋友,我们随他一起进入俞家声先生家。又遇见了俞老的媳妇和长子,都是朴实如茶的山民。俞老的家很简朴,东北方的一间房子内挤了满满一屋子的人,原来都是来求医的,因为这几日俞老身体不适,其孙女在代为诊病。路过厨房的时候,寇老对俞老的媳妇说:“我们来了七个人,灶头里要加一把火喔。”
再向右,进入堂屋,终于见到了传说中的“罗岕茗叟”。俞老笑吟吟地迎了出来,并拉着寇老的手说话,也许罗岕是江、浙交界地,方言反而接近宜兴口音。据寇老言,他以前来看望俞老,风趣的老人总会摸摸他的头说:“你这个流寇,又流窜到我这里来了。”这次,寇老也摸摸俞老的头说:“好,好。”不知为什么,当我第一眼看到俞老的时候,就觉得老人仿佛就是一尊下凡的罗汉。俞老清癯奇俊,寿眉低垂,鼻梁高耸;双窅炯炯,目光睿智,但充满慈祥。听寇老说:“古波斯人曾有一脉流落至此,世居罗岕的俞家先祖或许有渊源。”可我觉得俞老更象古天竺修道的苦行僧,惟妙惟肖呢。
打量四周,首先吸引眼球的是一尊白色塑像,原来是康复的患者为感谢俞老特制的。堂屋中央的案台上,陈列着众多的奖状和照片以及书画立轴、条幅等。东面墙上,悬挂了三幅书法、一幅对联。定睛一看,第三幅为杨澍夏书赵景原《西江月西阕》。赵老笔名花奴,系长兴箬溪诗家。上世纪八十年代末,笔者与赵、杨二老均有过交往,赵老为我作过嵌名联并由杨老挥毫,而另一位忘年交无极斋主还赠线装花奴《诗集》一册,至今仍珍藏于荼縻岛,人世间的缘分着实令人感慨。而最上方的是行草横幅,题为“倚松伴鹤”,出自客居于深圳的天津茶人侯军先生手笔。
落座后,俞老的家人用玻璃杯为我们沏上了岕茶,凝视着如兰似蕙的奇茗在水中舒展,心里好感动。因为去年,笔者就品尝到了俞老赠予的岕茶,分别是雄鹅头、纱帽顶、洞山和棋盘峰岕茶。而今年春,则品尝了雄鹅头、纱帽顶和洞山三款岕茶,缘分之佳无与伦也。赧颜于己何德何能,屡屡结缘佳茗。这次来到俞老府上,又得逢罗岕水瀹罗岕茶,茶缘直追玉川子矣。
俞老最近要出书,一本是凝聚其平生从医心血的医案总集,另一本是老人的诗文合集,寇老帮忙代办了香港书号并垫付了部分费用。此刻,淡茶老人拿着列支清单给俞老看,因为俞老年事已高,耳朵已背,尽管戴着助听器,但还是必须凑近他的耳根才能交谈。寇老风趣地说:“这是帐单,一分钱也没赚你。”俞老点头直笑。寇老随即又诙谐地说:“其实我赚你了,赚了一万元!”俞老大笑。望着二老烂漫的神情,笔者心想:开怀的胸襟、良好的心境方为长寿之道啊。
寇老向俞老一一介绍我们,笔者双手握着俞老清瘦而温暖的手,觉得好吉祥、好开心,因为从他的神情中,读到了许多感人至深的东西。
得知笔者爱茶,俞老让家人取来了用石灰瓮贮存的野山紫笋茶。接过纸包,目睹上面清健雄浑的俞老硬笔书,倍感亲切。小心地打开包装,将散发着清幽茗香的紫笋茶置入清水泥紫砂壶,以工夫茶法沏瀹紫笋茶。带了六个小瓷杯,分点茶汤,捧了一瓯敬呈俞老,老人小啜一口道:“这个茶的香味,比先前的岕茶还好。”随后,他给我们看了新近创作的《长兴县歌》,又兴致勃勃地讲起了茶事。老人说:“前些时候看了一本书,发现里面有不少错谬。其实,古代著名的东、西龙池并不在互通山,东龙池位于茗岭最高峰黄塔顶;而西龙池则位于观山林西园岕,至今在山上仍遗有尼姑庵址。龙池中,还发现有珍稀动物蝾螈(黑、红、白三色,俗称水壁虎)。”
针对目前长兴大量引种安吉白茶等现状,俞老则认为,在发展“大唐贡品”紫笋茶的同时,应该积极发掘和恢复罗岕等名闻遐迩的历史名茶。
四
中午,乘着俞老为同行者切脉问诊,笔者在院子里漫步。
家声先生先后从师杨詠仙和金涛(字子长,号广泳、榴微),前者系湖州名医,后者为浙西名士,并撰有《罗岕笔谈》等著作。名师出高徒,罗老精擅岐黄之术,旁及诗文书画篆刻,还兼涉园艺、根雕。在其杏香斋的门楣上,就悬挂着名为“坦荡”的根雕作品。门上还有一幅对子:“享誉海内外,勤奋功分明”。入得斋中,墙上悬挂着俞老父亲道影,画像上的楷书字字珠玑。边上,还有多幅家声先生不同年龄段的造像以及书画家赠送的墨宝。其中名殷乐游者,系俞老的同门师弟。其他如严济勋、殷岳舫等前辈,笔者多年前均有一面之缘。南窗是一张写字桌,为俞老坐堂处,后面有一书柜,排列着不少医书、医典和其它著作,这里面有不少书收录有俞老的简介或文章。
最近俞老微恙,家人劝其休息,故不对外行医。寇老和俞老乃莫逆之交,故同行者得以沾光向俞老问医。其实这次前来罗岕,看看梦寐以求的古茶山是一个原因,但更希望请俞老看看。因为近期感觉身心不适,而自己从小就是信中医的,每每闻到草药香就觉得异常亲切。
虽然有俞老的邻居王仙鹤老人代为把门挡驾,但还是有几个病者溜进来请俞老看病。见此情形,我心想:“和他们相比,自己毕竟没什么大碍,随缘吧。”于是,就走了出来,拿着相机四处拍摄起来。果然,俞老一看病人,就忘了一切,午饭准备好了还不见他过来。寇老说:“家声老人很多年以来,都是这样的。对待条件艰苦的病者,他不仅分文不取,还倒贴草药。直到现在,有打工者前来诊病,俞老还是免费的。”医者父母心,正是其最好写照。
开饭了,满满一桌子的山乡土菜。除了寇老起早去湖州菜场买来的熟食外,俞家还烹制了不少可口的菜肴,并且还应淡茶老人的要求,烧煮了一大盘锅巴。
俞老生于1918年9月,今年已高寿89岁。他不仅嗜茶,还喜欢喝白酒和吸烟,且身体一直不错。很难想象,就是这样一位诙谐达观的老者,因“文革”的冲击,竟然蒙受牢狱之灾达20余载。在狱中,他给形形色色的人看过病,也因此积累了大量的临床经验。据介绍,俞老最见长的是诊治结石类病症,并有专利药品“俞氏金虎排石汤”问世。
五
饭后,我们暂别俞老,驱车前往罗岕上岕。十多分钟后,车子进入茗岭并在山麓停下。所谓茗岭,其实是横亘于苏浙两省边界的山脉。唐代,自紫笋茶经陆羽推荐入贡皇家后,朝廷在长兴(时名长城)顾渚山虎头岩附近设立了中国历史上第一家贡茶院。白居易《夜闻贾常州崔湖州茶山境会亭欢宴》描绘的就是湖、常两地刺史春季修贡茶聚之盛况。
随淡茶老人沿着旧道进入茗岭,但见峡谷内修篁成林、满目青翠,阳光透过密密的竹叶洒下点点碎金。在这个酷暑季节,山溪已经干涸,裸露出大小不一的鹅卵石,寇老甚至还发现了一小块化石。他指着一条山道说:“从这儿过去,翻越山岭就是茗岭之阴的宜兴湖氵父。”
穿行在竹荫蔽日的天地里,感觉无比凉爽。有几竿毛竹上还绑了一些“节节高”状的东西,询问淡茶老人,原来是本地乡亲进山干活悬挂物品用的。现在很多地方,山林都分产到户了,上岕也不例外,一支支毛竹上均用毛笔标注了姓氏。说起来还发生过一桩趣事,有一次,寇老带东瀛茶人来,看了毛竹上的墨迹,客人惊叹吾国书道之盛,经解释后才恍然大悟。
首次来罗岕,最吸引我的莫过于茶。当即在山里找寻,如愿发现了一丛野茶。其实岕茶是没有园栽茶的,古籍中所记载一至四品的岕茶虽然分布在不同的山头,但均为野茶。除了长兴,北面的宜兴亦有岕茶,因地处阴岭,其品质与罗岕茶不可同日而语。此外,江西和四川也有岕茶,那些岕茶品质如何,不得而知。但从茶的文化底蕴论,和罗岕茶是无法相提并论的。
山谷里有不少不知名的花儿,笔者俯下身来,把它们一一摄入镜头。因为觉得,花儿是有灵性的,“无声”中蕴涵着天籁、地籁和人籁。还发现一袭蝉衣(即蝉蜕),天才的歌唱家经过地下数个春秋的修炼,破土而出,在树上褪去束缚的旧衣,亮翅栖息于枝头,一展歌喉,完成生如夏花般的使命。我感觉这一切充满着道家的空灵境界,耐人寻味。
出来茗岭时,蓦然回首,家声老人的诗句宛在眼前浮现:“万竿修竹成苍海,几朵闲云似白裟。”
六
经过中岕,同行的菰城才女惊呼停车,原来她要拍摄先前进山时发现的花儿。顺着其目光望去,几株开着淡黄色花瓣的巨葩在微微摇曳,顾盼生辉。赶紧取了相机下车,寇老到底是见多识广,他说此花名为“秋葵”,不仅可以食用,还是一味良药,对胃炎、胃溃疡的治疗有一定疗效。老人建议我们利用逆光进行拍摄,回来输入计算机里一看,光影效果还真不错。
罗岕村子不大,庙宇却不少。又发现一座圆通庵,但大门紧闭,静悄悄的,估计也被禁止开放了。村子里参天的古银杏随处可见,和很多植物一样,银杏亦分雌雄,雌的才会开花结果。到了下岕,在一堵老墙畔,又拍摄了好象金钟倒挂般的凌霄花,橙黄橘灿的,非常养眼。不知为什么,每每钟情于这些细微之美。
回到俞家,老人还在看病人。寇老嘱我上二楼,在阳台上,淡茶老人逐一指点雄鹅头、纱帽顶、上涨沙和下涨沙等岕茶山头所在。我把像素设置至最高级,一一摄入镜头。
见缝插针,终于还是请俞老把了脉,望、闻、问、切,片刻后,俞老微笑地对我说:“很好,气色也很好!”闻听此言,不禁欣喜,嗜茶爱茗果然是受益多多的。
种茶兄也看了,我掏了两份诊费压在案头镇纸下,俞老坚辞不受,无奈只好收回。友人捎了些安吉白茶给老人,俞老分送我们每人一纸包野山紫笋岕茶。感觉很愧疚,老远来打扰老人家,浪费别人时间不说,还接受礼物,自己却未曾付出什么。思忖那句“秀才人情纸半张”的老话,笔者“不秀不才”,亦非文人,但勤于记录一些雪泥鸿爪,权作他年垂老苍暮时怀旧而已。同时,期盼俞老的两册著述能在老人九佚大寿前付梓,则足以让同年同月同日诞生的俞老伉俪开怀矣。而那一日,正是九九重阳节,期待届时能再赴罗岕晋谒二老。
第二次握手,临别的时候,笔者情难自禁,依依不舍,或许自己“情执”深重,但实在做不到“熟视无睹”。慈祥的老人是那样地平和、幽默、乐观和自信,感觉他好亲好亲,就象自己的亲人。尽管他颇为耳背,我们无法进行看起来近乎奢侈的语言交流,但真正触及内心、震撼灵魂的东西却是可以超越一切的。“只有懂得,才能慈悲。”希望俞老高寿期颐,喜享遐龄,清福无疆。
七
最后一站,随淡茶老人去了小秦王庙遗址。路经丫头岕,前行少许,车子折入东北方村道。不多时,来到小桥山溪畔。记得以前阅读《长兴紫笋茶文化概览》,彩图中的小秦王庙还是完好的,可如今,数年间,庙宇却已被拆毁。断墙残壁,杂草丛生,藤蔓缠绕。庙前,还堆着许多巨石,土方车来回穿梭。看情形,这一带要大兴土木。旧云:“紫岕水,庙后茶。”随着“开发”的进行,真担心以后这里会成为怎样一番景象?
跨过畦垒,站在大石上眺望,东北方是以喀斯特溶洞闻名的洞山岕,传说唐代卢仝、韩湘曾先后在此隐居。这里和苏、浙、皖边界的张公等著名洞窟相连,洞中还有地下长河,洞山岕茶更是名列仙品。而沿小秦王庙中轴线向北延伸,便是著名的雄鹅头山峰。再往上,则是纱帽顶、上涨沙等岕中名峰。
小秦王庙遗址的杂草荒榛间,有一块巨大的圆形古石盘静卧其中,见证着春去秋来的风雨沧桑。发现一只浅蓝与黛色相间的蜻蜓,悄然伫立于青草掩映的石头之上,似乎与嗜茶的笔者一样,默默地祈愿明天的罗岕依然会是爱茶人的“世外桃源”。
车子开出罗岕时,路过一家小型茶场,墙壁上写有“碧螺春”等字样。前方有两座小山丘,系人工栽培的茶园,茶树上有张网的支架,是套种吊瓜子(栝楼)的。假如对照岕茶古籍,这里的茶已经属于外山茶了。因为罗岕野茶不仅采摘困难,而且茶源偏少,加上岕茶的古法制作技术难度较大。所以,上世纪八十年代,长兴县供销社曾在白岘乡尝试恢复岕茶,但也终无结果。我们现在品饮到的岕茶,其实是烘青或半烘炒型绿茶,而非历史上“立夏开园,先蒸后焙”的岕茶了。
踏上归程,驶入宁杭高速公路时,先前还晴朗的天空忽然下起了滂沱大雨。想到上午途经小浦时,也遭遇了阵雨,不由追忆起五年前的那个春夏,颙若斋主、马也先生和笔者未能成行的罗岕之旅。回想上午在车里,淡茶老人还问我:“对颙若斋主的心结是否放下了?”很想放下,可事到临头,却又谈何容易。笔者知道,自己早已走上“不归之路”,只要还继续痴迷着茶茗并紫砂,几乎没有一天可以忘怀亦师亦友的颙若斋主。彼此交往了16个年头,在往昔的许多个日子里,尽管也感知于缘分,可直至其过逝后,才发现缘是那么的深。感慨人与人之间的情谊,何尝不似茶与水的情缘。相逢、相处的日子里,并不觉得对方有多重要,可一朝别离,才明白在一起的时候,还可以对她或他更好些的。但这些“醒悟”,终究还是来得太迟了。
此刻,大雨如注,苍天落泪。笔者相信,颙若斋主在天是有灵的,因为这是欢喜的甘霖,如岕茶般清苦隽永,不经意地润泽我心。
2007年8月15日黄昏,海上
后记:是岁,拙文完稿后的今秋十月,“罗岕茶叟”新修订的《俞家声中医验方集》著作已由香港天马出版有限公司付梓。
原载《农业考古•中国茶文化专号》3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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