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言录》上下
(2015-06-30 16:44: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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遗言录王阳明传习录 |
分类: 经典解读 |
遗言录上
门人金溪黄 直纂辑
补录《遗言录》中未收入《传习录》、《补遗》者
林致之问先生曰:“知行自合一不得,如人有晓得那个事该做,却自不能做者,便是知而不能行。”先生曰:“此还不是真知。”又曰:“即那晓得处也是个浅浅底知,便也是个浅浅底行,不可道那晓得,不是行也后致之。多执此为说,人也有个浅浅的知行,有个真知的知行。”以方曰:“先生谓浅的知便有浅的行,此只是迁就,尔意思说,其实行不到处还是不知,未可以浅浅底行却便谓知也致之。”后以问先生,先生亦曰:“我前谓浅浅底知,便有浅浅的行,此只是随尔意思。”
悔者,善之端也,诚之复也。君子悔以迁善,小人悔以不敢肆其恶。惟圣人而后能无悔,无不善也,无不诚也。然君子之过,悔而弗改焉,又从而文焉,过将日入于恶。小人之过,悔而益深巧焉,益愤谲焉,则恶极而不可解。故悔者,善恶之分也,诚伪之关也,吉凶之机也。君子不可以频悔,小人则幸其悔也,而或不甚焉耳。
颜子“不迁怒”,非谓怒于甲者不移于乙,盖不为怒所迁也。
“心不在焉”句,谓正心之功,不可滞于有,亦不可堕于无。
或问曾子“一贯”。先生曰:“想曾子当时用工,也不得其要,如三省及礼记问礼诸处之类可见。唯字只是应辞,非说他悟道之速应而无疑也。”
人须有个“嘉善而矜不能”底意思,纔方是学。否则虽学,亦不济事。
先生尝云:“深造以道”,道即志道之道,非谓进为之方也。深造之以道,谓于当然之道而深造之也。于道而深造,便自得了。道非外物,故于道深造,乃为自得。孟子曰:「君子深造之以道,欲其自得之也。自得之,则居之安;居之安,则资之深;资之深,则取之左右逢其原,故君子欲其自得之也。」造,七到反。造,诣也。深造之者,进而不已之意。道,则其进为之方也。资,犹藉也。左右,身之两旁,言至近而非一处也。逢,犹值也。原,本也,水之来处也。言君子务于深造而必以其道者,欲其有所持循,以俟夫默识心通,自然而得之于己也。自得于己,则所以处之者安固而不摇;处之安固,则所藉者深远而无尽;所藉者深,则日用之闲取之至近,无所往而不值其所资之本也。
又论「登东山」一章:若谓东山为言圣道之大,下条为大而有本,此不可通。言道之大,便自有本了,天下岂有无本之大?「观水」条正是言学之者必以其本,「流水」一节正承观水有术二句,以明上言学所以必以其本之意。又言明于庶物,即是察于人伦。
孟子曰:「孔子登东山而小鲁,登太山而小天下。故观于海者难为水,游于圣人之门者难为言。此言圣人之道大也。东山,盖鲁城东之高山,而太山则又高矣。此言所处益高,则其视下益小;所见既大,则其小者不足观也。难为水,难为言,犹仁不可为众之意。观水有术,必观其澜。日月有明,容光必照焉。此言道之有本也。澜,水之湍急处也。明者,光之体;光者,明之用也。观水之澜,则知其源之有本矣;观日月于容光之隙无不照,则知其明之有本矣。流水之为物也,不盈科不行;君子之志于道也,不成章不达。」言学当以渐,乃能至也。成章,所积者厚,而文章外见也。达者,足于此而通于彼也。○此章言圣人之道大而有本,学之者必以其渐,乃能至也。
人心一刻纯乎天理,便是一刻的圣人;终身纯乎天理,便是终身的圣人。此理自是实,人要有个不得已底心,如货财不得已乃取,女色不得已纔近,如此则取货财、近女色乃得其正,必不至于太过矣。
学莫先于立志。志之不立而曰学,皆苟焉以自欺者也。譬之种树,志其根也,根之不植,未有能生者也。今之学者,孰肯自谓无志?其能有如农夫之于田,商贾之于货,心思之所计量,旦暮之所勤劳,念念在是者乎?不如是,谓之无志亦可矣。故志于货者,虽有亏耗,力终有息;志于田者,虽有旱荒,乃终有稔。笃志若是而未之成者,吾或见之矣:志之不立而能有成者,吾未之见也。
立志如下种,种而荑稗,则荑稗矣;种而嘉谷,则嘉谷矣。学问之功,所以立其志,犹栽培耘耨,所以植其根也。其在《大学》则为格致,在《论语》则为博约,在《中庸》则为慎独,在孟子则为集义,其功一也。要在存存而不忘耳。耕而不获者有矣,未有不耕而获者矣。
夜气之息,由于旦昼所养。苟牿亡之反复,则亦不足以存矣。今夫师友之相聚于兹也,切磋于道义而砥砺乎德业,渐而入焉,反而愧焉,虽有非僻之萌,其所滋也罕矣。迨其离羣索居,情可得而肆而莫之警也,欲可得而纵而莫之泥也,物交引焉,志交丧焉,虽有理义之萌,其所滋也亦罕矣。故曰:「苟得其飬,无物不长;苟失其飬,无物不消。」夫人亦熟无理义之心哉!然而不得其飬者,多是以若是其寥寥也。
同志之在安成者间,月为会五日,谓之惜阴,其志笃矣,然五日之外,孰非惜阴之时乎!离群而索居,志不能无少懈,故五日而会,所以相稽切焉耳,呜呼,天道之运,无一息之或停,吾心良知之运,亦无一息之或停,良知即天道,谓之亦则犹二之矣,知良知之运无一息之或停,则知惜阴矣,知惜阴则知致其良知矣,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此其所以学如不及,至于发愤而忘食也,尧舜之兢兢业业,成汤之日新又新,文王之纯亦不已,周公之坐以待旦,惜阴之功宁独大禹为然,子思曰,戒慎乎其所不覩,恐惧乎其所不闻,知微之显,可以入德矣。
董萝石以反求诸己为问。先生曰:反求诸己者,先须扫去自己旧时许多缪妄劳攘圭角,守以谦虚,复其天之所以与我者,持此正念,久之,自然定静,遇事物之来,件件与他理会,无非是飬心之功,盖事外无心也。所以古人有云:「若人识得心,大地无寸土。」此正是合内外之学。
录善人以自勉,此亦是多闻多见而识,乃是致良知之功。此等人只是欠学问,恐不能到头。如此吾辈中亦未易得也。
若平日能集义,则浩然之气,至大至刚,充塞天地,自然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自然能知人之言,而凡诐淫邪遁之词,皆无所施于前矣。况肯自以为惭乎?集义只是致良知,心得其宜为义,致良知则心得其宜矣。
谓之老实,须是实致其良知始得。不然,却恐所谓老实者,正是老实不好也。
本体要虚,工夫要实。
颜渊喟然叹曰,始吾于夫子之道,但觉其高坚,前后无穷尽无方体之如是也,继而夫子循循善诱,使我由博约而进至于悦之深,而力之尽如有所立,卓尔谓之如者非真有也,明之有者又非无也,卓然立于有无之间,欲从而□之,则无由也已,所谓无穷尽无方体者,曾无异于昔时之见,盖圣道固空而已,但于所问,只举是非之两端,如此而为是,如此而为非,一如吾心之天理以告之斯已矣。盖圣功之本。惟在于此心纯乎天理,而不在于才能。从事于天理有自然之才能,若但从事于才能则非希圣之学矣。后人不知此意,专以圣人博学多知而奇之,如商羊萍实之类,以为圣人不可及者,在此尽力追之,而不知圣人初不贵也。故曰君子多乎哉不多也。又曰,赐也,汝以予为多学而识之者欤,非也。
夫道固不外于人伦日用,然必先志于道,而以道为主,则人伦日用自无非道。故志于道是尊德性主意也,据于德是道问学工夫也,依于仁者常在于天理之中,游于艺者精察于事为之末。游艺与学文,俱是力行中工夫,不是修德之外,别有此间事也。盖心气稍麄,则非仁矣。故诗书六艺等事,皆辅飬性情而成其道德也。以志道为主,以修德为工,全体使之纯诚,纤悉不容放过,此明德之事也。
遗言录下
门人余姚钱德洪纂辑
问至诚之道,何以能前知。先生曰,圣人只是一个良知,良知之外更无知也,有甚前知?其曰国家云云者,亦自其能前知者而言,圣人良知精精明明,随感随应,自能敷行出去,此即是神。
问「知及仁守」一章。先生曰:只知及之一句便完全了,无少欠缺。自其明觉而言谓之知,自其明觉之纯理而言谓之仁,便是知行合一的工夫。譬如坐于此物乃是知及,若能常在此乃是仁守。不能久而守之,则是此智亦不及,而必失之矣。亦有大本已立,小德或踰,不能庄以莅之。或一时过当,条理欠节次处,要皆未为尽善也。大抵此章圣人只是说个讲学的规模,智及之一句便完全了。
问理、气、数。先生曰:有条理是理,流行是气,有节次是数,三者只是一统的事。
问:声色货利是良知所有的否?先生曰:固然。但不出于有我之私,顺应之可也。若初学用工,却须纯去扫除,则适然来遇,此始不为累,自然顺而应之。良知只在声色货利上用工,能集义以致其良知,精精明明,则以我观物,随处得益,自然先知之矣。
先生曰天地之化,是个常动常静的,何也,盖天地之化,自始至终,自春至冬,流行不已者,常动常静,天地亘古亘今,不迟不速,未尝一息之违者,常动常静也,自其常静而言之,谓之体,自其常动而言之谓之用,动中有静,静中有动,体中有用,用中有体,故曰动静一机,体用一源,推之事物莫不皆然。
先生曰:汝辈在此讲致知格物之说,恐多未明其旨,不知却有毫厘之差,千里之谬在,须要这头脑上勘破,用工方有下落。先儒谓求之文字之中,索之讲论之际,分明是向外求讨。天下事物无穷,不知何时求讨得?若能向头脑上用工,则先儒数说皆在其中,不识诸君能勘得破否?谢弘之曰:求之文字也只是此心去求索之,讲论也只是此心去索,总是明此心之天理而已,何有未明?先生曰:亦未甚明白,不免将心与物岐而二之,可乎?深思之,当自得之矣。
先生曰:感发兴起是诗,有所执持是礼,和顺于道德而理于义者,只是一统事。又曰:良知之纯一无间是仁,得宜曰义,条理曰礼,明办曰智,笃实曰信,和顺是乐,妙用是神,总只是一个良知而已。
先生曰,舍却本根,去枝枝叶叶上求个条理,决不能复入本根上去,虽勉强补缀得上,亦当遗落,若能常用水去灌溉,总不理会枝叶,久久生理敷衍自有枝叶发将出来,后人在事事物物上用工,正是枝叶上去灌溉。
问先生尝云心无善恶者也,如何解止至善又谓是心之本体。先生曰,心之本体未发时,何尝见有善恶,但言心之本体,原是善的,良知不外喜怒哀乐,犹天道不外元亨利贞,至善是良知本体,犹贞是天之本体,除却喜怒哀乐何以见良知,除了元亨利贞何以见天道。
一友问,中何以能为天下之大本。先生因指扇而喻之曰,如将此扇去扇人扇尘扇蝇扇蚊等用,是此扇足为诸用之本矣,有此扇方有此用,如无此扇而代之以手则不能为用矣,汝且体认汝心未发之中气象何似,则于天下之大本当自知之矣。
先生曰,书不尽言,言不尽意,学者善观之可也,若泥文着句,拘拘解释,定要求个执定的道理,恐多不通。盖古人之言,惟示人知所向求而已,至于因所向求而有未明,当自体会方可,譬犹昔人不识月者,问月何在,有人以指向上示之,其人却不会,月在天上,就执指以为月在是矣,及见人有捧笛吹者,却又曰月在是也,今人拘泥认理何以异是,故狮子咬人,狂狗逐块最善喻。
先生曰:乐是心之本体。顺本体是善,逆本体是恶。如哀当其情,则哀得本体亦是乐。时一友在傍,问圣人本体不动,何得又有失了?曰:吾解得四个字之义如此明白,怎的泥文若此,须仔细自去体认,当自见得。
又曰古人讲学头脑须只一个,却是因人以为浅深,譬如这般花,只好浇一瓶水,却倒一桶水在上,便浸死了。
问:佛家言寂灭,与圣人言寂然不动何以异?先生曰:佛氏言「生灭〔灭已〕,寂灭为乐」。以寂灭为乐,是有意于寂灭矣。惟圣人只是顺其寂灭之常。
尝有数友随先生游阳明洞,偶途中行歌。先生回至洞坐定,徐曰,我辈举止少要有骇异人处,便是曲成万物之心矣,德洪深自省愓。又曰,当此暑烈行走,多汗脱帻就凉岂不快适,但此一念放去便不是。
君子之道,造端乎夫妇云云,能行焉,了此便是,察乎天地,盖夫妇之与知能行,亦圣人之所知所能,圣人之所不知不能,亦夫妇之所不知不能,又曰,夫妇之所与知与能,虽至圣人之所不知不能,只是一事。
明道曰,某写字甚敬,非是要字好,只此是学,既是二,要字好,所学又是甚事,知此可以知格物之学矣。
先生云,某十五六岁时,便有志圣人之道,但于先儒格致之说苦无所入,一向姑放下了,一日寓书斋对数筮竹要去格他理之所以然,茫然无可得,遂深思数日,卒遇危疾,几至不起,乃疑圣人之道恐非吾分所及,且随时去学科举之业,既后心不自己,畧要起思,旧病又发,于是又放情去学二氏,觉得二氏之学比之吾儒反觉径捷,遂欣然去究竟其说,后至龙场,又觉二氏之学未尽,履险处危,困心衡虑,又豁然见出这头脑来,真是痛快不知手舞足蹈,此学数千百年,想是天机到此也,该发明出来了,此必非某之思虑所能及也。
知者,良知也,天然自有,即至善也。物者,良知所知之事也。格者,格其不正以归于正也。格之斯实致之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