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儿

     常州有个名叫李化的人,拥有大量的田产。五十多岁了,没有儿子。只有一个女儿,名叫小惠。容貌很秀丽,老两口最疼爱她。长到十四岁,突然得个急病死了,院庭和内室都冷冷清清,更加缺乏生活的乐趣。这才娶个丫鬟做小老婆,过了一年多,生了一个儿子,看作两手合抱的大宝贝,所以起名叫珠儿。珠儿逐渐长大了,高大魁梧,十分可爱。但是天性很痴呆,五六岁了还分不清豆麦;说话也很迟钝。李化也爱如珍宝,不知那是病态。
     凑巧有个一只眼的和尚,在市上化缘,能知别人闺房里的事情,人们都很惊讶,把他看作神仙。而且传说,他能决定一个人的生死和祸福。因而他就几十几百向人要钱,指名道姓地敲诈勒索,没有人敢于违抗。他到李化家里,要化缘一百金。李化拒绝他的要求。给他十金,他不接受;逐渐添到了三十金。和尚声色俱厉地说:“必定一百金,少一文也不行!”李化也火儿了,把钱收起来就走了。和尚愤怒地走出大门说:“你不要后悔,不要后悔!”时隔不久,珠儿心里突然疼痛起来,躺在床上抓挠床席,脸上失去了血色。李化害怕了,拿着八十金,到和尚那里请求搭救，和尚笑着说:“你能拿出这么多的钱很不容易!但是山僧怎能援救呢?”李化回刭家里,儿子已经死了。李化悲痛已极,就写了状子,到县官那里告和尚。县官把和尚抓去审问,和尚在供词里辩白不知情。用棍子打他,好像打在鼓皮上。叫衙役在他身上搜查,搜出两个木头人,一口小棺材。五面小旗帜。县官火儿了,作出一个让他自决的手势,举起手来威吓他。和尚这才害怕了，自己狡辩没有邪术。县官不听他的鬼话,将他乱棒打死。李化叩了头,谢了恩,下堂回家。

     当时巳近黄昏,李化和妻子坐在床土。忽然看见一个小孩,拐拐拉拉地进了屋子说:“爹爹怎么走得这么快呀?我用尽力气也追不上。”看看他的身高和相貌,只有七八岁的样子。李化很惊讶，正要盘问他,却见他若隐若现,像一团模模糊糊的烟雾,辗转之间,已经爬到床上坐下了。李化把他推了下去,掉到地上没有一点声音。却说:“爹爹何必这样呢!”一眨眼的工夫,又往床上爬，李化害怕了,就和妻子一起往外跑。小孩在后边招呼爹爹妈妈,唧唧呱呱,不停地喊叫。李化跑进小老婆的屋子里,迅速关上了房门;回头一看,小孩已在膝下了。李化惊惧地问他要干什么。小孩回答说:“我是苏州人,姓詹。六岁失去了父母,哥哥嫂子不能容纳我,撵我到姥姥家里居住，偶尓在门外玩耍,被一个妖和尚所迷惑,害死在桑树下，像伥鬼似的被他驱使，冤仇被锁在阴间，不能脱化。幸亏依靠爹爹,给我报了仇,雪了恨,我甘愿给你儿子，”李化说；人鬼不是一条路。你怎能依靠我呢?”小孩说:“只要给我腾出一间小房子,给儿设一张床铺,每天浇一碗凉粥，别的东西都不要。”李化点头答应了。小孩很高兴,就自己住在一间房子里。早起出入内室很熟悉,好像一个家生子。他听见李化小老婆想念儿子的哭声,就问:“珠儿死去几天了？”李化回答七天了。他说:“现在天气寒冷,尸体该不会腐烂,试探着打开墓穴看看,如果尸体没有损坏、儿可以叫他活过来。”李化很高兴,和他一起到了墓地,挖开墓穴一看，躯売和生前一样，李化正在哀伤,回头一看,小孩无影无踪了。李化很惊异,就把珠儿的尸体抬回家去。刚放到床上，眼晴已经能够闪动了;不一会儿就喊着要喝汤,喝完汤就出汗,出完汗就爬起来了。

     家人对珠儿复活都很高兴,加上他聪明伶俐,和从前完全不同。只是夜里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一点儿不喘气,大家把他翻过来转过去,他昏沉沉的好像死了一样。大家吃了一大惊,说他又死了，天亮的的时候,才像从梦中醒过来。大家凑到跟前问他。他回答说:“从前跟随妖和尚的时候，像我这样的小孩,一共有两个。那一位名叫阿哥子。昨天没有追上爹爹,是因为在我后边跟阿哥子告别:他目前在阴间,给姜员外做干儿子,也很悠闲。半夜的时候他来约我玩儿。刚才是用白鼻梁黑嘴巴的黄马把儿送回来的。”母亲因而问他:“在阴间看没看见珠儿?”他说:“珠儿已经转生了，他和爹爹没有父子缘分,不过是金陵的严子方,来讨还百十千的欠债罢了。”从前,李化在金陵做买卖的时候,欠严子方的货款，不等偿还严子方就死了，这件事别没有知道的，李化听了，大吃一惊。母亲又问:“看没看见你的小惠姐姐?”他说:“不知道。再去的时候,应该寻访她。”

      又过了二三天,他对母亲说:“小惠姐姐在阴间很好,嫁给了楚江王的小儿子,发髻上插满了珠宝翠玉，一出冂便有百八十人,前呼后拥。”母亲说:“她为什么不回一趟娘家呢?”他说:“人死了以后，都和亲人没有骨肉关系了。倘若有人仔细向她叙述生前的事情,才能引起她的怀念。我昨晚儿投靠姜员外,走门子见到了姐姐。妞姐招呼我坐在珊瑚床上。我对她说,父母都很想念她，她都像睡梦似的。我说,‘姐姐在世的时候,爱绣并蒂花,剪刀刺伤了指头,鲜血沾染在绫子上，姐姐就便绣成一片赤水云。现在母亲还把它挂在床头的墙壁上，看着遗物，思念姐姐，心里总也抹不掉。姐姐你忘记了吗?’姐姐这才感到悲伤,说,‘应该禀告你的姐夫,回家去探望母亲。’”母亲打听回来的日期,他回答不知道。
     有一天，他时母亲说:“姐姐就要到了。因为随从的仆人太多,应该多准备一些酒浆:¨过了不一会儿，跑进屋里说:“姐姐来了:”就把矮床搬进中堂,说:“姐姐暂且坐下来歇歇.不要过分地悲哀和痛哭:”别人都没有看见小惠。他却领人在门外烧纸,往地上洒酒,又返回来说；“骑马的侍从暂时让他们回去了。姐姐说,‘生前所盖的绿锦被子,曾被灯花烧了一个豆粒大的小点子,还在吗?”母亲说:“还在。”就打开竹箱子拿了出来。他说:“姐姐叫我把它铺到生前的绣房里。她很疲乏,暂且躺一会儿,明天再和母亲说话。”
     东邻赵家的姑娘,过去和小惠是闺房里的女友。这一天晚上,忽然梦见小惠扎着头巾,披着紫色披肩,前来看望她,谈笑和生前一个样子。而且说:“我现在已经不是人类,和父母见一面，如同隔着万里河山。要借用妹子的躯体和家人相会,你不必害怕。”天亮以后,赵姑娘刚把昨晚梦里的情况告诉母亲,忽然倒在地上,气闷而死。过了一刻钟才苏醒过来,对赵母说:“`小惠和婶子分别好几年了,你头上好像顿时挂上了白发。”赵母惊讶地说:“我儿得癫狂病了吗?”女儿没有说话。向她拜别,转身就往外走。赵母知道发生了怪事,就在后边跟着。

     姑娘一直来到李化家中,一把抱住母亲就悲痛地哭起来。母亲吃了一惊,不知说什么才好。姑娘说:“女儿昨天回到家里,很疲乏,顾不上说话。女儿不孝,半路上撇下父母,劳烦父母悲伤地想念,这个罪过用什么也赎不回来!”母亲忽然明白了,就哭了起来。哭了一会儿问道:“听说女儿现在富贵了,这就极大安慰了妈妈的心。但是你住在龙王家里,怎么就能回来呢?”女儿说；“郎君与女儿感情很要好,公婆对我也很疼爱,一点不嫌女儿丑陋。”`小惠活着的时候,喜好用手支着脸颊;姑娘在说话的时候,总是用手支着脸颊,神情很像小惠。过了一会儿,珠儿跑进来说；““接姐姐的人马来了!”姑娘就站起来,流着眼泪拜别说:“女儿回去了!”说完又倒在地上,过一会儿才苏醒过来。

     几个月以后,李化病得很厉害,请医吃药,毫无效杲。珠儿说:“恐怕朝夕难保了!有两个小鬼坐在床头上,一个拿着铁棍子,一个挎着苎麻绳,约有四五尺长。我昼夜哀求,它们也不走。”母亲听了,痛哭一场,就给丈夫准备寿衣寿被。天黑以后,珠儿忽然跑进来说:“闲杂人员和仆妇、丫鬟暂且躲避出去,姐夫看望爹爹来了。”不一会儿,他拍着巴掌笑起来。母亲问他笑什么说:“我笑两个小鬼,听说姐夫来了,都藏在床底下,缩着脖子,活像两个乌龟老鳖。又过了一会儿,他望着天空问暖问寒,向姐夫问好。接着又拍着手说:“两个鬼奴才,我再三哀求也不走,到今天才大快人心!”说完就走出门外,又退回来说:“姐夫走了。两个小鬼被锁在马脖子上的皮带上。爹爹应该马上就没病没灾了。姐夫说:回去禀告大王,给爹爹妈妈请求百年长寿。”全家人都高兴了。到了晚上,李化的病情好了很多,过了几天就痊愈了。

      请来老师教珠儿读书。珠儿很聪明,十八岁就考中了秀才,还能说出阴间的一些事情。他看见村里有人闹病,就去指出鬼怪作祟的地方,用火焚烧,往往得到痊愈。他后来突然得了重病,身上的皮肤变成了青紫色,自己说是鬼神责罚我泄露了它们的秘密,从此再也不说鬼神的事情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