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盏满树，香染满枝。六月是枣花绽放的日子，老家的枣树梢上，一定又挂满了娇小的枣花，新鲜得如同村妹的微笑。

多少年了，那些肥白黄嫩的骨朵儿总是如约爬上枝头，肩并着肩挨着，亲密而百般含蓄地点缀在婆娑的嫩叶间，只要鸟儿轻轻一唤，它积蓄已久的芬芳便会倾泻而出，如村庄河边的垂柳，经不得春风轻轻一吻，便垂成千万条挑逗的情话，浪漫而温情。那时，村庄、田野、青山绿水，甚至鸟儿的翅膀上都会沾满枣花的芳香。

喜欢枣花，并不仅仅是贪恋它满怀芳香，更是眷恋那初恋般的烂漫和多情。

上初中时，房前屋后，山野田畔，到处都是枣树。家乡的枣树总将根须扎进黄土的心脏，擎着葱茏的树冠，以一种倔强的风姿昭示着生活的信念和乡亲的期待。那个周末，同班的名叫枣花的村妹拽着我，让我帮她拎了一大堆脏衣服，来到小河边。然后，她坐在枣树荫凉下洗衣，我则窜来窜去，一会儿扑蜻蜒，一会儿捉泥鳅……忽然我惊喜地发现，那一只只小侦探似的泥鳅，正张开机敏的小嘴频频扑食飘浮在水面的瓣瓣枣花。我问村妹何故，村妹眨眨眼说：“它们好色呗。”顿时我不知所措，瞅见她头上落下的几瓣枣花，我灵机来了，指着她刚搭晒在河岸草丛上、落满了星星点点金色枣花的衣裙，反嗔道：“你的裙子也好色么？”村妹听了红脸一愣，一手撩起河里的浪花砸我，一手掩口咯咯地笑我，那清脆的笑声和着潺潺的河水飘向远方……

若逢雨天，枣花被清洗得光鲜水灵，芬芳欲滴，那味道不是清香，而是陈香，很粘鼻的蜜香。那天放学，已成为我同桌的村妹和我一起走在雨中，她撑一把红伞，走在夹道的枣花飘香里，袅袅婷婷，如戴舒笔下姗姗作步的女子，而那把渐行渐远的花伞，被斜斜的烟雨调成了一点朦胧的红晕，在我眼里迷离成一团温婉灿然的意境……以至现在回味起那雨中枣花的芳香，那把花伞与真情浓缩成的红色，仍然让我每一根毛细血管都有温馨在流动。那伞下的清纯，以及细雨伸长的千丝万缕的花香，一直连着我的神经末梢，让我魂牵梦萦，久久不能忘怀。

上初三那年，我因故转到外地上学，村妹很腼腆地塞给我一份包好的礼物后抵头走了，当我躲在校树下折封一着，是一本台湾新出的情诗选《等你，在雨中》，并在扉页夹着她手抄的一首诗。

如何让你遇见我

在我最美丽的时刻  为这

我已在佛前  求了五百年

求他让我们结一段尘缘

佛于是把我化作一棵树

长在你必经的路旁

在阳光下慎重地开满了花

朵朵都是我前世的盼望

当你走近  请你细听

颤抖的叶是我等待的热情

而当你终于无视地走过

在你身后落了一地的

朋友啊  那不是花瓣

是我凋零的心

那是我第一次读席慕蓉的诗歌，当时，我认为，这首诗是写家乡的枣花和村妹的红伞的。我很珍贵地收藏了。后来，听母亲说，就在当年，村妹因哥哥考上大学、家境贫困而掇学了，村妹在以后的三四年里，非常勤劳，栽枣树、养蜜蜂、卖菜卖果……直到她哥毕业参加工作后，才远嫁外乡了。

十多年后，我重归故里，正值枣花开、麦子黄的时节，徜徉在村妹栽植的枣林里，树茂影翠，蝶飞蜂鸣，一朵朵枣花宛如开在蜜蜂的想象里，花朵与蜂蝶对话的声音，那么亲切，那么缠绵，一如从昨夜里的梦里伸出的记忆，一群孩子脱掉衣衫，光脊亮背追逐着扑打着慌不择路的彩蝶，那一阵阵的嬉笑声，也如我童年的影子。正在割蜜的老伯，古铜色的脸上洋溢着金黄的微笑，高低不平的裤卷里藏满了枣花的芳香。

老伯是村妹的父亲。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走近老伯，一边向他请教如何割蜂蜜，一边向枣林里张望。老伯以为我怕蜜蜂蛰我，便摘下他的蜂帽帮我戴好。

“原先土法是用刀子把腊巢割下取蜜的，自从枣花儿学会用箱养新法后，就开始用摇蜜桶了。”老伯一边说，一边娴熟地把瓜牙形的蜂蜜巢板装进摇桶，轻轻一摇蜂蜜如雨点般洒入桶底，不到一柱香的功夫，二十多箱蜂蜜就装了一大缸。我想问枣花怎么没有来，而老伯已经舀了一碗蜜，并塞给我一个馍说：“泡着吃吧。”

我远离蜂箱脱掉蜂帽，大口大口吃得正香时，有一蜜蜂飞落到碗沿上与我争食。我用筷子轻赶，它却狠狠蛰了一下我的脸，疼得我一巴掌拍死了这只蜜蜂。大伯看着狠狈不堪的样子说：“枣花的蜜比槐花、养麦花和杂花的蜜要稠的多，一只蜜蜂一般采半个月蜜就被累死了。”我摸摸肿疼的脸，对蜜蜂既歉意又敬佩，而枣蜜的香醇、味厚、甜在我的心里。

在老家的日子里，我曾多次询问村妹的情况，而老伯好像没有听到，岔开去说其他的话题。后来我从乡亲们口里得知：村妹嫁人两年后，因产后大出血己走了。

离开老家时，天竞下起了毛毛细雨，雨滴携着一朵枣花与我擦肩而过，我想起了那只蜜蜂，内心隐隐作痛。回去后，我便把珍藏的枣花儿的那首手抄诗烧掉了，并从此开始恹恶席慕容的这首诗，怨怪她为什么不大声咆哮、咒孤独寂寞和生命短暂，而要低声倾诉爱的缠绵。

现在，又到枣花飘香的季节，记忆中枣花儿清纯的笑声，雨中窈窕的身姿，还有枣林的蜜蜂都已成了一帧风景，牵绊着我走回家乡。虽然枣花还是那样地开了又谢，谢了又开，但是每一次的开谢都让我如从梦中醒来，熟悉的是那永不退色的芳香，亲切的是那永远金黄妩媚的枣花风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