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我想您
我的外婆,我们一直叫奶奶。她老人家去世,已经29年了。这29年,我经常在梦中与奶奶相见。昨夜我又梦见奶奶,她向我走来。我两条腿象瘫痪一样,看见奶奶怎么也动不了,急得只有大喊奶奶。醒了又知是一场梦,梦境片段模糊却依然深刻。尽管她老人家不在人世,但我总觉得她还活着,还时常和她说话。
妈妈19岁时生下我。在怀我7月多月时,一次提着猪食桶到猪圈喂猪,一闪失就早产了。奶奶说我生下时和一只大老鼠差不多大,又小又瘦又弱。一大家子见这般,都不想要了。奶奶站出来说,打油就怕坏头榨,头胎要抓住。后来妈妈又害奶,又和父亲在外面工作,完全靠奶奶精心喂养才使我活下来。我们兄妹5个,个个都是奶奶接的生,个个都是奶奶一手带大。
奶奶姓金,一辈子也没有名字。老家是含山县林头镇张疃乡蛮金村。家里很穷,很小父母包办与郭家大儿子定了亲。后来郭家大儿子在未成年时不幸落水身亡,郭家不愿退亲,要求转继与郭家小儿子定亲。当时奶奶14岁,郭家小儿子才5岁。奶奶父母不大愿意,说我家姑娘不嫌你儿子小,以后你儿子要嫌我家姑娘老。郭家说不会,并对天赌咒发誓。这样,奶奶又由父母包办与郭家小儿子定了亲。待郭家小儿子17岁与奶奶圆房时,奶奶已快27岁了。
奶奶与郭家小儿子,也就是我外祖父的婚姻注定是一场悲剧。在奶奶生了两个女儿后,外祖父又另娶她人。奶奶单独和两个女儿生活,日子极其艰难。大女儿,也就是我的姨妈,很小就抱给人家当童养媳。后来妈妈出嫁,奶奶就随妈妈一道,来到无为县百官圩我父亲的老家。我父亲在家是老大,上有父母,下面还有四个弟弟和一个妹妹。奶奶就在这人口众多的大家庭烧饭、洗衣、种菜干杂活,农忙时还要下田劳动。
1954年夏发大水,我的老家一片汪洋。在肆虐的洪水中,妈妈抱着刚出世的大妹,奶奶背着我,逃难似的来到父亲工作的泉塘乡。从此我们在泉塘安定下来。父母亲都有各自的工作,他们又都是一心扑在工作上的人,极少有时间在家。
父亲1957年调县城后,妈妈还在鹤毛乡工作。我们在泉塘,包括有一段时间在建国,就是奶奶带我们一起生活。几个妹妹小时候见别人喊妈妈,自已喊奶奶,回家还对奶奶说别人喊错了。
奶奶是个大脚,走路很快。我曾问奶奶,怎么没裹小脚?奶奶说裹了,她说用长布条加细麻线,把双脚紧紧的捆扎了三天,实在疼的要命就偷偷地放了。奶奶自小就劳动,裹成小脚就不方便了。奶奶父母也舍不得失去一个劳动力,叹口气也就随她了。
奶奶一字不识,但时不时也出口成章。比如她教育我要谦虚时,说“自大就是一臭字”。她要求我向别人学习,说“三人行必有我师矣”。她希望我能明理让人,说“饶人不是痴汉,痴汉不会饶人”。还有“惯子不孝,肥田收瘪稻”,“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人在做天在看,举头三尺有神明”等等。
这也与我外祖父有关,我外祖父小时念过私塾,后来一度在乡间当教书先生。耳濡目染,奶奶能把《三字经》、《百家姓》、《增广贤文》一些段落背出来。对古代孝子方面的传说和典故很熟悉,如割股为药、卧冰求鱼、凿壁偷光、孟母三迁等,常讲给我听。
她一生对两件事特别敬重:一是不能糟蹋粮食。一粒饭掉到灰里都要捡起吃掉,说糟蹋粮食是要天打五雷轰的。二是对字纸很虔诚。凡有字的纸,在地上再脏也要捡起平平正正叠好收藏。奶奶的言传身教,对我一生影响很大。
旧时乡下文盲多。在我小学三年级时,奶奶就让我为人家代写家信。写好后念一遍,她守在一旁认真听。为使我能给别人代好笔,常给我讲在家的人是如何思念在外的人的心情。这对提高我的文字组织能力和感情表达水平,是一个很大的实际操练。读书时我的作文成绩很好,与此有直接关系。也就在小学,我在奶奶的鼓励下练毛笔字,给家里和邻居过年写门对子。
我们家人口多,一家人还分几处过,日子很不宽裕。奶奶勤劳,会做家务,又克勤克俭。烧饭做菜,缝补浆洗,养鸡喂猪,拾柴扒草,还在房前屋后开荒种地。上世纪三年灾害饿死人期间,奶奶开荒种的南瓜、山芋和荞麦,让我们度过了极其艰难的岁月。
奶奶常说“只有大病害死人,哪有生活累死人”;“早起三光,迟起三慌”。她每天黎明即起,手不歇脚不停,丢掉这样忙那样。白天忙了一天,晚上又在如豆的小油灯下搓麻线、纳鞋底,或用家织土布,给我们做衣服。
奶奶个子不高,清瘦单薄,她身上蕴藏着惊人的毅力。1959年上半年,我们在饿死人无数的建国乡搬回泉塘。其时父母都在外工作,我和几个妹妹还小。建国离泉塘12里,尽是崎岖不平的小路。奶奶硬是凭一根扁担一副肩膀,一趟又一趟,把“家”挑了过来。奶奶当时已是60岁的人了,又正是吃不饱肚子的时候。
奶奶心善心肠好。瞎子给她算命说,“你要不是心肠好,坟茔头上长了草”。凡是讨饭上门的,奶奶总要找点吃的东西给他。记得1957年那时候,乡政府里关了一些农民。被关的人饿极了,对着窗子发出阵阵哀嚎声。奶奶听到后,不是端着一碗粥,就是拿几个杂粮递进去。她说,就是死罪也没有饿罪。“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我妈妈的两个同父异母小弟弟,1959年大饥饿中找到我家。奶奶不计前嫌,以博大的胸怀先后将二人收留在身边。一碗饭匀着大家吃,使他们免遭饿死的危险。
我在乡下读小学时,同学中缺衣少食现象十分普遍。有时候下雪天还穿着单裤,甚至打赤脚。奶奶见了心疼不已,找出旧衣旧鞋缝补好叫我送去。奶奶娘家侄子是个中医,因此她也懂得一些中医中药知识。经常帮人刮痧、拔火罐,还给产妇接生。
奶奶含辛茹苦把我们带大,更是恩重如山。有吃的先仅我们,有穿的先上我们身。夏天,夜夜为我们打扇。冬天,把我们搂在怀里。小时候冬天起床,奶奶总是把我的内衣内裤拿到锅灶门口烘热,才给我穿上。晚上睡觉,我都要在奶奶那长满老茧的大手抚摸挠痒下睡着。我二妹出生时,妈妈整日在公社下面的大队忙。为使二妹能吃上奶,奶奶挑着摇窝,追着妈妈工作的足迹跑。
我在10岁前经常生病,尤其好生眼疾。内火热毒重,早上起床眼屎糊得睁不开眼。奶奶怕我疼,从不用手抠,次次用舌头把我的眼屎舔掉。
每当我感冒发烧或打虐疾,奶奶会在傍晚时分,在村口的路上,一手牵着我,一手拖着一把披有一件我的衣服的大竹扫帚,边走边拖边喊:“顺庆哎,吓着回家来啊”。一路走一路喊下去。据说这是给生病的孩子喊魂,不让他被鬼抓去。这应该是很迷信的做法。但奶奶对疾病的态度不限于此,更注重病因积极求医问药,中医、西医都看。绝不会把健康交给鬼神,消极等待上苍安排。
作为一个一字不识又命运多舛的劳动妇女,家庭和婚姻都很不幸。用她自己的话来说,一生比黄莲还苦三分。有宿命论和迷信思想,是可以理解的。从奶奶一生说,她信命又不信命。信命认为人强不过命,修好来世等等。不信命是她没有哪一天是坐等上天赐福,而是以自己的艰苦奋斗和行善做好事,求自强自立自尊。她敬重、善待菩萨神明,很大程度上是祈求平安、忏悔心灵,寄托希望和修炼爱心。
小时候农村房子破,一下雨到处漏,一起风到处响。只要奶奶在,我们就一点也不害怕。奶奶是我们的天,我们的地,我们的依靠。我们和奶奶在一起,屋子再小生活再难,也充实饱满,温馨快乐。
1962年秋我们搬到县城,全家人真正团聚在一处。我上中学早上起得早,每当我起床洗漱完毕,热气腾腾的早饭便摆在桌上。遇到雨天,奶奶总是一手拿着胶鞋一手拿着雨伞,站在门口等我。中午放学迟,家里午饭吃过了,我那一份饭菜还热乎乎地留在锅里。我上初三年级住校时,遇家里做好吃的,奶奶总是提着篮子来到我们班上。篮子里或半碗肉,或半小罐汤,到我手上还温热的。1966年秋,我们集体下放到农村,奶奶特地为我缝了一床厚厚大棉被。后来我参军离家,每次回来她老人家总和我有说不完的话。后来她太老了,我每次见到奶奶,总是把她紧紧地抱住,好像不这样就表达不了我的感情。
奶奶一生舍不得吃,舍不得穿,舍不得休息,舍不得麻烦别人。总是想着别人,唯独没有她自己。奶奶眼不好,70岁后只能看到一点光亮,80岁就完全失明了。奶奶牙也不好,50来岁就掉光了。完全靠一付假牙板子,生活有很多不便。她一生从未住过医院,也极少吃药,不愿为自己花一分钱。我1966年11月在北京红卫兵大串连时,给她买的一顶帽子,她戴了很久都舍不得丢。由于劳累一生,奶奶腰也弯了,背也驼了,身体更瘦弱了。尽管这样,她仍闲不住,在家里到处摸摸拾拾。尽力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并牵挂着家里每一个人。
奶奶把一生都交给了我们,我们成了奶奶一生的全部。我常想,我们是有福的,我们有奶奶这棵参天大树,庇护我们很久很久。我们那命比黄莲还苦的奶奶,也是有福的,一生不仅受到大家的尊重和爱戴,而且成为我们家族史上最长寿的人。
奶奶于1993年10月6日凌晨,在家中无疾而终。享年93岁。
29年来,我和奶奶被阻隔在阴阳两界。随着年龄的增长,经事的越多,我对奶奶的思念越重。我经常搜寻与奶奶在一起的记忆碎片,那些久远而又细小的往事,总使我泪流满面。去年冬至前夕,我又一次坐在奶奶墓前,千万次地在心中呼唤:奶奶,我想您!在这个世界上,我什么都可以忘记,却永远不能忘记您!您给我们刻骨铭心的爱,一直在我们血液中流淌;您给我们温暖和智慧,永留我们心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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