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论金元明词

 

    金源立国浅陋，其文献仅见于中州一集，中州乐府所列亦三十余家，大都患在粗豪，辛桂之气太重，其差可称者，只元遗山好问、赵闲闲秉文二人而已。元人入主，絃索登场，杂剧盛行，而词学遂废，然如赵子昂孟頫、萨天锡都刺、张仲举翥、倪元镇瓒等，犹偶有精作，足以自立。及至明代，文人专重科举，学术扫地，填词者一味模拟花间草堂，而于神味全未梦见，只可略而不论耳。

 

清平乐（元好问）

离肠宛转。瘦觉妆痕浅。飞去飞来双语燕。消息知郎近远。

楼前小雨珊珊。海棠帘幕轻寒。杜宇一声春去，树头无数青山。

 

青杏儿（赵秉文）

风雨替花愁。风雨罢，花也应休。劝君莫惜花前醉，今年花谢，明年花谢，白了人头。

乘兴两三瓯。拣溪山好处追游。但教有酒身无事，有花也好，无花也好，选甚春秋。

 

浣溪沙    赠歌者（赵孟頫）

满捧金卮低唱词。尊前再拜索新诗。老夫惭愧鬓成丝。

罗袖染将修竹翠，粉香须上小梅枝。相逢不似少年时。

 

满江红    金陵怀古（萨都刺）

六代繁华，春去也，更无消息。空怅望、山川形胜，已非畴昔。王谢堂前双燕子，乌衣巷口曾相识。听夜深、寂寞打孤城，春潮急。

思往事，愁如织。怀故国，空陈迹。但荒烟衰草，乱鸦斜日。玉树歌残秋露冷，

胭脂井坏寒螀泣。到如今，只有蒋山青，秦淮碧！

 

多丽    西湖泛舟（张翥）

晚山青。一川云树冥冥。正参差、烟凝紫翠，斜阳画出南屏。馆娃归、吴台游鹿，铜仙去、汉苑飞萤。怀古情多，凭高望极，且将尊酒慰飘零。自湖上、爱梅仙远，鹤梦几时醒。空留在、六桥疏柳，孤屿危亭。

待苏堤、歌声散尽，更须携妓西泠。藕花深、雨凉翡翠，菰蒲软、风弄蜻蜓。澄碧生秋，闹红驻景，采菱新唱最堪听。见一片、水天无际，渔火两三星。多情月、为人留照，未过前汀。

 

人月圆（倪瓒）

伤心莫问前朝事，重上越王台。鹧鸪啼处，东风草绿，残照花间。

怅然歌啸，青山故国，乔木苍苔。当时明月，依依素影，何处飞来？

 

第五章  论清词

 

    清代文学鼎盛，词人之多，几于度越两宋，且以宋谱亡佚，乐律无征，所重惟在词瀚，而发展因之更易，溯其初叶，竹垞容石，并未大宗。竹垞标举姜张，而时有沈雄之作，后人但取其清疏，衍为浙派。容石则瓣香重光，幽艳哀断，小令之美，古今无匹，同时其年纵横，梁汾沈咽，樊榭以窈曲为工，名亦相敌。乾嘉之际，常州派盛行，则皋文为之倡，而板桥道人，如孤云白鹤，翔舞天表，虽不以词名，而词自足传。嘉定而后，作者愈多，莲生以境胜，鹿潭以格胜，定庵以气力胜，频伽以情致胜，而萍香女士呼吸清光，乃尽浙派空灵之能事。迄于晚清，词运就衰，顾犹有三人其才力足以包举两宋，并为大家，则半塘、静安、疆村是也。兹为一一分述之。

 

一、  朱彝尊

    朱彝尊字竹垞，秀水人，康熙已未招试博学鸿词，授检讨。著有《曝书亭集》词十卷，《词综》三十六卷。

    曹尔堪《曝书亭词序》云：芊绵温丽，为周柳擅长，时复杂以悲壮，殆秦缶燕筑相摩盪，其为闺中之逸调耶，为塞上之羽音耶，盛年绮笔，造而益深。案《曝书亭词》以《江湖载酒集》三卷为正集，缠绵悲壮，各体皆备。《静志居琴趣》一卷，首首皆本事，卷尾《洞仙歌》三十阕，尤可与其风怀诗参看，古来连用数十阕长调纪事者，盖自竹垞始也。又《茶烟阁体物》二卷，咏物之工不减梅溪，《藩锦集》一卷，皆集唐人诗句为词，亦别体也。综其所作，高秀超逸，绵密精严，标格在南宋诸公，而但以姜张为止境，又好引经据典，餖飣琐屑，遂有朱贪多王（渔洋）爱好之称，可谓切中其弊矣。

 

桂殿秋

思往事，渡江干。青娥低映越山看。共眠一舸听秋雨，小簟轻衾各自寒。

 

醉相思（阻风湖口）

社鼓神鸦，天外楼，见渺渺江流去。向晚来石君莫渡，大姑也留人住，小姑也留人住。

杜宇催归，朝复暮，转把归期误尽。灯火孤蓬愁几许，风急也声声雨，风定也声声雨。

 

水龙吟（谒张子房）

当年博浪金椎，惜乎不中秦皇帝！咸阳大索，下邳亡命，全身非易。纵汉当兴，使韩仍在，肯臣刘季？算论功三杰，封留万户，都未是，平生意。
遗庙彭城旧里，有苍苔，断碑横地。千盘驿路，满山枫叶，一湾河水。沧海人归，圯桥石杳，古墙空闭。怅萧萧白发，经过擥涕，向斜阳里。

 

高阳台

（吴江叶元礼少日过流虹桥，有女子在楼上，见而慕之，竟至病死，气方绝，适元礼复过其门，女之母以女临终之言告叶，叶入哭，女目始瞑。友人为作一传，余纪以词。）

桥影流虹，湖光映雪，翠帘不卷春深。一寸横波，断肠人在楼阴。游丝不系羊车住，倩何人传语青禽？最难禁，倚遍雕阑，梦遍罗衾。　
重来已是朝云散，怅明珠佩冷，紫玉烟沉。前度桃花，依然开满江浔。钟情怕到相思路，盼长堤草尽红心。动愁吟，碧落黄泉，两处难寻。

 

浪淘沙（雨花台）

衰柳白门湾，潮打城还，小长干接大长干。歌板酒旗零落尽，剩有鱼竿。

秋草六朝寒，花雨空坛，更无人处一凭栏。燕子斜阳来又去，如此江山。

 

百字令（度居庸关）

崇墉积翠，望关门一线，似悬檐溜。瘦马登登愁径滑，何况新霜时候？画鼓无声，朱旗卷尽，惟剩萧萧柳。薄寒渐甚，征袍明日添又。

谁放十万黄巾？丸泥不闭，直入巾箱口。十二园陵风雨暗，响遍哀鸿离兽。旧事惊心，长途望眼，寂寞闲庭堠。当年锁钥，董龙真是鸡狗。

【录注】“似悬檐溜”原刻本缺“似悬”二字，据《近三百年名家词选》补。

 

二、  纳兰性德

    纳兰性德字容若，满洲人，清太傅明珠子，廿一岁中进士，授一等侍卫，三十一卒。著有《饮水》《侧帽》词各一卷。

    容若貂珥朱轮，生长华胄，而其词哀怨骚屑，类憔悴失职者之所为。韵淡疑仙，思幽近鬼，年之不永，殆兆于斯，至其小令清凄婉丽，尤得南唐二主之遗，故人多以重光后身称之。

 

蝶恋花

辛苦最怜天上月，一夕如环，夕夕都成玦。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

无那尘缘容易绝，燕子依然，软踏帘钩说。唱罢秋坟愁未歇，春丛认取双栖蝶。

 

前调

眼底风光留不住，和暖和香，又上雕鞍去。欲倩烟丝遮别路，垂杨那是相思树。
惆怅玉颜成间阻，何事东风，不作繁华主。断带依然留乞句，斑骓一系无寻处。

前调

又到绿杨曾折处，不语垂鞭，踏遍清秋路。衰草连天无意绪，雁声远向萧关去。

不恨天涯行役苦，只恨西风，吹梦成今古。明日客程还几许，沾衣况是新寒雨。

 

临江仙

长记碧纱窗外语，秋风吹送啼鸦。片帆从此寄天涯，一灯新睡觉，思梦月初斜。

便是欲归归未得，不如燕子还家。春云春水带轻霞，画船人似月，细雨落杨花。

 

前调（永平道中）

独客单衾谁念我，晓来凉雨飕飕。椷书欲寄又还休，个侬憔悴，禁得更添愁。

曾记年年三月病，而今病向深秋。庐龙风景白人头，药炉烟里，支枕听河流。

 

生查子

东风不解愁，偷展湘裙衩。独夜背纱笼，影著纤腰画。
爇尽水沉烟，露滴鸳鸯瓦。花骨冷宜香，小立樱桃下。

前调

散帙坐凝尘，吹气幽兰并。茶名龙凤团，香字鸳鸯饼。

玉局类弹棋，颠倒双栖影。花月不曾闲，莫放相思醒。

 

浣溪沙（西郊冯氏园看海棠因忆香严词有感）

谁道飘零不可怜，旧游时节好花天，断肠人去自经年。
一片晕红才著雨，晚风吹掠鬓云偏。倩魂销尽夕阳前。

 

前调

一半残阳下小楼，朱帘斜控软金钩。倚栏无绪不能愁。
有个盈盈骑马过，薄妆浅黛亦风流。见人羞涩却回头。

前调

肠断斑驹去未还，绣屏深锁凤萧寒，一春幽梦有无间。

逗雨疏花浓淡改，关心芳草浅深难，不成风月转摧残。

 

三、  陈维崧

    陈维崧字其年，号迦陵，江苏宜兴人，康熙已未招试鸿词，科授检讨，著有《湖海楼词》二十卷。

    其年词天才艳发，辞锋横溢，驱使群籍，举重若轻，然其弊在叫嚣粗野，未夺稼轩之垒，先蹈龙川之辙。全集多至千八百余阕，未免玉石杂揉矣，又好为叠韵，往往一叠至十余阕，蹈险逞能，亦非正格。谭复堂云：锡鬯其年出，而本朝词派始成，顾朱伤于碎，陈厌其率，流弊亦百年而渐变。锡鬯情深，其年笔重，固后人所难到，嘉庆以前为二家笼者十居七八。

 

东风第一枝（踏青）

檐溜才停,街泥乍涴,花梢日影摇午。陌头霁景增妍，水边烟光添妩。茜衫笑检，忆春在、谢桥深处。正沿堤、絮燕吟鹦，吹满一天风絮。

篱杏糁、红飘尘土，溪柳罨、绿凝门户。画完江左亭台，酿成花朝节序。为欢併日，况渐偪韶光百五。约钿车明日重游，又听小楼宵雨。

 

满江红（赠顾梁汾）

二十年前，曾见汝、宝钗楼下。春二月、铜街十里，杏衫笼马。行处偏遭娇鸟唤，看时谁让珠帘挂。只沈腰今也不宜秋，惊堪把。

且给个，金门假；好长就，旗亭价。记炉烟扇影，朝衣曾惹。芍药才填妃子曲，琵琶又听商船话。笑落花和泪一般多，淋罗帕。

 

水龙吟（白莲）

水明楼下相看，凉荷一色珑松地。赤栏低压，绿裳轻蘸，月明千里。小苑梨花，重门柳絮，算来相似。傍前汀白鹭，几番飞下，寻不见，迷花底。

无数弄珠人戏，小酥娘、水天闲倚。明妆束素，非关只爱，把秾华洗。为怕秋来，满湖红粉，惹人憔悴。拚年年玉貌，江潭夜悄，凝如铅泪。

 

四、  顾贞观

    顾贞观字华峰，一字梁汾，江苏无锡人。康熙丙午举人，官典籍，著《弹指词》一卷。

    邹升恒《顾贞观传》：先生于友谊最笃，松陵才子吴汉槎戌寗古塔，先生祖送时，有半百生还之约，寄《金缕曲》二词，容若见之，为之泣下，极力营救，汉槎果以辛酉入关，赎锾皆先生办也。吴兆骞《秋笳集·顾舍人书》：弹词集如灵和杨柳，韵倩堪怜，又如卫洗马言愁，令人憔悴。少游、美成更当何处生〇【录注：此字不清】。曹秋岳曰：弹指早负盛名，而神姿清澈，俨如琼林琪树，故其填词缠绵凄婉，恍听坡公柳绵句，哪得不使朝云声咽。又曰：弹指词有凌云驾虹之势，无镂冰剪綵之痕，具此手笔，方可言香艳之妙。《赌棋山庄词话》：顾梁汾短调隽永，长调委婉尽致，得周柳精处。跡其生迹，与吴汉槎兆骞最称莫逆，秋笳之词、弹指之词固是骚坛二妙。其寄汉槎寗古塔《贺新凉》云：浓挚交情，艰难身世，苍茫离思，愈转愈深。一字一泪，吾想汉槎当日得此词于冰天雪窖间，不知何以为情。后来效此体者极多，然平铺直叙，率觉嚼蜡，由无深情真气为之余，而漫云以词代书也。梁汾《咏寒柳·临江仙》云：西风着意做繁华，飘残三月絮，冻合一江花。又云：永丰西畔即天涯，白头金缕曲，翠黛玉钩斜。《咏梅·浣溪沙》云：冻云深护最高枝。又云：一片冷香惟有梦，十分清瘦更无诗，待他彩影说相思。剔透玲珑，风神独绝。诚咏物惟雅令也，比之排比嫩辞，襞积冷典，相去岂不万万哉。

 

金缕曲（寄吴汉槎寗古塔以词代书，时丙辰冬，寓京师千佛寺冰雪中作）

季子平安否？便归来，平生万事，那堪回首！行路悠悠谁慰藉，母老家贫子幼。记不起，从前杯酒，魑魅搏人应见惯，总输他，覆雨翻云手，冰与雪，周旋久。

泪痕莫滴牛衣透，数天涯，依然骨肉，几家能够？比似红颜多命薄，更不如君还有，只绝塞，苦寒难受，廿载包胥承一诺，盼乌头马角终解救。置此札，只怀袖。

 

前调

我亦飘零久！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宿昔齐名非忝窃，只看杜陵穷瘦，曾不减，夜郎孱愁，薄命长辞知已别，问人生，到此凄凉否？千万恨，为兄剖。

兄生辛未吾丁丑，共些时，冰霜摧折，早衰薄柳。词赋从今须少作，留取心魂相守。但愿得河清人寿！归日急翻成戌稿。把空名料理传身后，言不尽，观顿首。

 

謁金门

三十矣。弹指韶光能几。梵课村妆从此始。心期成逝水。

那少真珠百琲。迟却红丝一系。得壻今生应似子。斯言犹在耳。

 

清平乐（书任城店壁，壁上多明季公车名士留题之作，屡经垩抹，不复可认，因撮其字句连缀为词）

短衣孤剑。旧识新礼店。看压小槽香潋滟。醉洗玉船红酽。

早莺送客登车。依微月射银沙。马上续成春梦，墙头笑掷桃花。

 

青玉案

天然一帧荆关画，谁打稿，斜阳下？历历水残山剩也，乱鸦千点，落鸿孤咽，中有渔樵话。

登临我亦悲秋者，向蔓草平原泪盈把。自古有情终不化，青娥冢上，东风野火，烧出鸳鸯瓦！

 

昭君怨

残雪板桥归路，的的玉人风度。拥袖障轻寒，恣他看。

闻道昔游如昨，添个洗红池阁。掩冉压墙花，是谁家？

 

五、  厉  鹗

    厉鹗字太鸿，号樊榭，钱塘人。康熙庚子举人，著有《樊榭山房词》四卷。

    浙派词竹垞导其端，樊榭畅其绪，以姜张为圭皋，而不能入北宋一步，然樊榭思致绵邃，娟然妍雅，如空谷佳人，蒨妆独立。有惟时征引僻典，隶事过多，则不免失之饾饤。谭复堂云：填词至太鸿，真可分中仙梦窗之席，世人争赏其饾饤蓏弱之作，所谓微之识碔砆也。又云：乐府补题，别有怀抱，后来巧构形似之言，渐忘古意，竹垞、樊榭，不得辞其过。又云：樊榭思力可到清真，惜为玉田所累。

 

眼儿媚

一寸横波惹春留。何止最宜秋。妆残粉薄，矜严消尽，只有温柔。

当时底事匆匆去？悔不载扁舟。分明记得，吹花小径，听雨高楼。

 

八归（隐几山楼赋夕阳）

初翻雁背，旋催雅翼，高树半挂微晕。销凝最是登楼意，常对乱波红蘸，远山青衬。不管长亭歌欲断，渐照去鞭痕将隐。想故苑燕麦离离，满地弄金粉。

何况春游乍歇，花愁多少，只恼黄昏偏近。冷和帆落，惨连笳起，更带孤烟斜引。误雕栏倚遍，霁色明朝也应准。无言处，望中容易，下却西墙，相思人老尽。

 

高阳台（落梅）

缟月啼香，青禽警瘦，遗环与恨俱飘。雪没鞵痕，何人为扫溪桥。东风欲避层台远，御风归、第一春消。恼相思，枝北枝南，冷梦迢迢。

山空记得吟疏影，拾参差碎玉，自裹冰绡。湖水无声，流残旧怨新娇。余酸已在浓阴里，怕重屏、半萼难描。更堪他，消息经年，雨暮云朝。

 

玉漏迟（永康病中夜雨感怀）
薄游成小倦。惊风梦雨，意长笺短。病与秋争，叶叶碧梧声颤。湿鼓山城暗数，更穿入溪云千片。灯晕翦，似曾认我，茂陆心眼。

少年不负吟边，几熨帛光阴，试香池馆。欢境消靡，尽付砌虫微叹。客子关情药里，竟何地烟林疏散？怀正远，胥涛晓喧枫岸。

 

百字令（月夜过七里滩，光景奇绝，歌此调，几令众山皆响）

秋光今夜，向桐江，为写当年高躅。风露皆非人世有，自坐船头吹竹。万籁生山，一星在水，鹤梦疑重续。拏音遥去，西岩渔父初宿。

心忆汐社沉埋，清狂不见，使我形容独。寂寂冷萤三四点，穿过前湾茅屋。林净藏烟，峰危限月，帆影摇空绿。随风飘荡，白云还卧深谷。

 

六、  郑  燮

    郑燮字克柔，号板桥，兴化人。乾隆进士，淮县知县，著有《板桥词》一卷。

    乾嘉后各家词选皆不列板桥词，以其非正格也，顾文字工拙不徙形式。板桥襟怀冲淡，故其词存写天趣，疏松淡远，别有一种不衫不履之态，叙景多于言情，然偶为致语，弥觉隽永。

 

渔家傲（王荆公新居）

积雨新晴江日吐，小桥著水烟绵树。茅屋数间谁是主？王介甫，而今晓得青苗误。
吕惠卿曹何足数，苏东坡遇还相恕。千古文章根肺腑。长亿汝，蒋山山下南朝路。

 

沁园春（恨）

花亦无知，月亦无聊，酒亦无灵。把夭桃斫断，煞他风景；鹦哥煮熟，佐我杯羹。焚砚烧书，椎琴裂画，毁尽文章抹尽名。荥阳郑，有慕歌家世，乞食风情。

单寒骨相难更。笑席帽青衫太瘦生。看蓬门秋草，年年破巷；疏窗细雨，夜夜孤灯。难道天公、还嵌恨口，不许长吁一两声？颠狂甚，取乌丝百幅，细定凄清。

 

踏莎行

中表姻亲，诗文情愫，十年幼小娇相护。不须燕子引人行，画堂到得重重户。
颠倒思量，朦胧劫数，藕丝不断莲心苦。分明一见怕销魂，却愁不到销魂处。

 

满江红（思家）

我梦扬州，便想到扬州梦我。第一是隋堤绿柳，不堪烟锁。潮打三更瓜步月，雨荒十里红桥火。更红鲜冷淡不成圆，樱桃颗。

何日向，江村躲；何日上，江楼卧。有诗人某某，酒人个个。花径不无新点缀，沙鸥颇有闲功课。将白头供作折腰人，将毋左。

 

青玉案（宦况）

十年盖破黄绸被，尽历遍、官滋味。雨过槐厅天似水，正宜泼茗，正宜开酿，又是文书累。坐曹一片吆呼碎，衙子催人妆傀儡，束吏平情然也未？酒阑烛跋，漏寒风起，多少雄心退。

 

蝶恋花（晚景）

一片青山临古渡，山外晴霞漠漠收残雨。流水远天波似乳，断烟飞上斜阳去。

徙倚高楼无一语，燕不归来没个商量处。鸦噪暮云城堞古，月痕淡入黄昏雾。

 

七、  张惠言

    张惠言字皐文，武进人，著有《茗柯词》一卷，又与乃弟翰丰同撰《宛陵词选》。

    茗柯兄弟以文章之法为词，胸襟喷薄，大雅遒逸，振北宋之绪，自嘉庆以来诸家均从之。是为常州派，同时如董陆方钱诸家，及亲灸绪余如歙之金郑诸子，皆能与之把臂入林，其造就远矣。

 

水调歌头（春日赋示杨生子掞）

东风无一事，妆出万重花。闲来阅遍花影，惟有月钩斜。我有江南铁笛，要倚一枝香雪，吹彻玉城霞。清影渺难即，飞絮满天涯。

飘然去，吾与汝，泛云槎。东皇一笑相语：芳意落谁家？难道春花开落，更是春风来去，便了却韶华。花外春来路，芳草不曾遮。

 

百年复几许？慷慨一何多！子当为我击筑，我为子高歌。招手海边鸥鸟，看我胸中云梦，蒂芥近如何？楚越等闲耳，肝胆有风波。

生平事，天付与，且婆娑。几人尘外相视，一笑醉颜酡。看到浮云过了，又恐堂堂岁月，一掷去如梭。劝子且秉烛，为驻好春过。

 

疏帘卷春晚，胡蝶忽飞来。游丝飞絮无绪，乱点碧云钗。肠断江南春思，黏着天涯残梦，剩有首重回。银蒜且深押，疏影任徘徊。

罗帷卷，明月入，似人开。一尊属月起舞，流影入谁怀？迎得一钩月到，送得三更月去，莺燕不相猜。但莫凭栏久，重露湿苍苔。

 

今月非昨日，明日复何如？朅来真悔何事，不读十年书。为问东风吹老，几度枫江兰径，千里转平芜。寂寞斜阳外，渺渺正愁予！

千古意，君知否？只斯须。名山料理身后，也算古人愚。一夜庭前绿遍，三月雨中红透，天地入吾庐。容易众芳歇，莫听子规呼。

 

长鑱白木柄，劚破一庭寒。三枝两枝生绿，位置小窗前。要使花颜四面，和着草心千朵，向我十分妍。何必兰与菊，生意总欣然。

晓来风，夜来雨，晚来烟。是他酿就春色，又断送流年。便欲诛茅江上，只恐空林衰草，憔悴不堪怜。歌罢且更酌，与子绕花间。

 

八、  项鸿祚

    项鸿祚又名廷纪，字莲生，钱塘人。道光十二年举人，著有《忆云词》甲乙丙稿四卷。

    莲生家世业盐荚，至君渐落，家被火，室燬。奉母应其姊聓许文恪之招于京师，途次遇水，母与从子皆道殉，君苍黄归，幽忧疾病不自振，既再上春官，被放，坎坷久遂卒。年只三十八岁。忆云词甲稿自序云：生幼具愁癖，故其情艳而苦，其感于物也郁而深，如连峰巉巉，中夜猿啸，复如清湘戛瑟，鱼沉雁起，孤月微明，其窅忧幽凄，则山鬼晨吟，琼妃暮泣，风鬟雨鬓，相对支离，不无累德之言，抑亦伤心之极致矣。邓濂序云：字必色飞，语必魂绝。虽皆缘情绮靡之作，感遇怨悱之旨，而使人锵锵洋洋，凄然自思，黯然自悲。凡吾身之所直，目之所接，缠绵悱恻，烦冤郁积，低徊而不能自言者，皆若于是毕具焉。谭复堂云：莲生古之伤心人也，荡气回肠，一波三折，有白石之幽涩而去其俗，有玉田之秀折而无其率，有梦窗之深细而化其滞，殆欲前无古人。其乙稿自序：近日江南诸子，竞尚填词，辨韵辨律，翕然同声，几使姜张頫首，及观其著述，往往不逮所言云云，婉而可思。又丁稿序云：不为无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亦可哀其志矣。以成容若之贵，项莲生之富，而填词皆幽艳哀断，异曲同工，是所谓别有怀抱者。

 

东坡引

阑干愁倚遍，幽怀怎消遣。看花悄步闲庭院。海棠开一半，海棠开一半。
绿窗自掩，珠帘还卷。罗帐揭，香衾展。绣奁未整熏炉暖。如何人不见，如何人不见。

 

醉花间

愁君去。看君去。君去谁留住。明日一帆风。不见长干树。

曲廊携手处。后会知能否。除了莫相思。哪有闲言语。

 
书难寄。恨难寄。难寄盈盈泪。判作负情人。翠被笼香睡。

旧欢应忘记。蓦地还提起。秋雨五更头。冷在心儿里。

 

浣溪沙

曾向西池采玉游，可人天气近中秋。半年前事到心头。

今夜梦魂何处去，一重帘幕一重愁。重重遮断旧妆楼。

 

卜算子

花落小楼寒，客散重门静。明月随人出画廊，曲曲阑干影。

浅醉几曾欢，薄睡匆匆醒。也似相思也似愁，人比秋风冷。

 

 

謁金门（湖上暮秋）

秋水漫，鸭阵怯波分散，乌桕红飞霜叶乱，夕阳山一半。

云被晚钟敲断，两两归舟相唤。烟月满湖人不管，画桡齐占岸。

 

更漏子

藕肠纤，花骨软，一枕泪光红泫。愁信息，绣功夫，梦残啼鹧鸪。

当时错，如今莫，情比秋罗更薄。霜裹角，月中更，行人听不听。

 

临江仙

乱红窣地春无主，宿寒犹恋屏帏。梦中何日是归期？玉台金屋，空逐彩云飞。
烟月不知人事故，夜深来照花枝。蕙炉香烬漏声迟。栏珊灯火，残醉欲醒时。

 

临江仙

有限春宵无限梦，梦回依旧难留。泪珠长傍枕函流。书来三月尾，镫尽五更头。
见说而今容易病，日高还掩妆楼。桃花脸薄不禁羞。瘦应如我瘦，愁莫向人愁。

 

九、  龚自珍

    龚自珍字璱人，号定庵，浙江仁和人。道光进士，官礼部主事。词五种：《无着词》、《怀人馆词》、《影事词》、《小奢摩词》、《庚子雅词》，所存皆不多。

    定庵笔力之重为清代第一，无论诗词皆然。段茂堂序其词云：造意造言，几于韩李之于文章，银盘盛雪，明月藏鹭，中有异境。谭复堂云：绵丽沉扬，意欲合周辛而一之奇作也。又曰：定公能为飞仙剑客之语，填词家长爪梵志也。昔人评山谷诗，如食蝤蛑，恐发风动气，予于定公词亦云。

 

定风波

燕子矶头擫笛吹，平明沈玉大王祠。无数蛾眉深院里，晏起，晓霜江上阿谁知？

山诡湖奔千万变，当面，身轻要唤鲤鱼骑。蓦地江斐催我去，飞渡，樽前说与定何时？

 

洞仙歌（云纈鸞巢录别）

高楼灯火，已四更天气，吴语喁喁也嫌碎。者新居颇好，旧恨堪销，壶漏尽，侬待整帆行矣。从今梳洗罢，收拾筝箫，匀出工夫学书字。鸩鸟倘欺鸾，第一难防，须嘱咐莺媒回避。只此际、萧郎放心行，向水驿寻灯，山程倚辔。

 

虞美人

纱窗暝色低迷绿，犹未传银镯。暮寒瑟瑟镜台边，玉钏微闻应是换吴棉。

金炉香篆愔愔堕，新月窥人坐。湘帘放下俏含颦，生怕梨花和月射啼痕。

 

临江仙

酒渴思茶交午夜，沈烟闲拨钗梁。玉梅花盒自添香。敲诗浑已懒，况叠缕金裳。

才把梦儿牢捉住，无端又著思量。十分情愿是回肠。欲抛抛不得，明镜冻飞霜。

 

水调歌头（风雨竟画检视败簏中岩江宋先生遗墨，满眼凄然）

风雨飒然至，竟日作清寒。我思芳草不见，忽忽感年华。忆昔追随日久，正把心魂相守，灯火四更天。高唱夜乌起，当作古人看。

一枝榻，一炉茗，宛当前。几声草草休送，万古遂茫然。仙字蟫饥不食，故纸蝇钻不出，陈迹太辛酸。一掬大招泪，洒向暮云间。

 

浪淘沙（书願）

云外起朱楼，缥缈清幽，笛声叫破五湖秋。整我图书三万轴，同上兰舟。

镜槛与香篝，雅憺温柔。替侬好好上帘钩。湖水湖风凉不管，看汝梳头。

 

浣溪沙

凤胫灯高花粟园，寻思脉脉未成眠，敧鬟沈坐淄犀钿。

一帧梅花红似酒，半庭春月暖於烟，春宵原是女郎天。

 

十、  蒋春霖

    蒋春霖字鹿潭，江阴人，咸丰中官淮南盐官，著有《水云楼词》二卷。

    李冰叔序云：君为诗恢雄骯髒，若东淘杂诗二十首，不减少陵秦州之作，乃易其工力为长短句，镂情划恨，转豪于珠黍之间，直而緻，沈而姚，曼而不靡。谭复堂云：文字无大小，必有正变，必有家数，水云楼词固情商变征之声，而流别甚正，家数颇大，与成容若、项莲生二百年中分鼎三足。咸丰兵事，天挺此才，为倚声家杜老，而晚唐两宋，一唱三叹之意，则已微矣。或曰：何以与成项并论。应之曰：阮亭葆馚一流为人才之词，宛邻止庵一派为学人之词，惟三家是词人之词，与朱历同工异曲，其他则旁流羽翼而已。

 

南浦（春草）

绿意隐汀沙，雪痕消、又润村村酥雨。山晓睡容酥，斜阳外、深浅青无重数。飞飞蝴蝶，荒庭也是春来处。千里相思谁种出，搀了二分尘土。

年年空怨裙腰，甚愁根欲刬、东风未许。接岸绿波平，销魂事、第一送君南浦。莺啼几度。凭高不见天涯路。陌上闲花开落后，多少马蹄归去。

 

踏莎行（癸丑三月赋）

迭砌苔深，遮窗松密。无人小院纤尘隔。斜阳双燕欲归来，卷帘错放杨花入。  

蝶怨香迟，莺嫌语涩。老红吹尽春无力。东风一夜转平芜，可怜愁满江南北。

 

木兰花慢（江行晚过北固山）

泊秦淮雨霁，又灯火、送归船。正树拥云昏，星垂野阔，暝色浮天。芦边夜潮骤起，晕波心、月影荡江圆。梦醒谁歌楚些，泠泠霜激哀弦。

婵娟。不语对愁眠。往事恨难。看莽莽南徐，苍苍北固，如此山川。钩连。更无铁锁。任排空、樯橹自回旋。寂寞鱼龙睡稳，伤心付与愁烟。

 

浪淘沙

云气压虚阑。青失遥山。雨丝风片一番番。上巳清明都过了，只是春寒。  

花发已无端。何况花残。飞来蝴蝶又成团。明日朱楼人睡起，莫卷帘看。

 

虞美人

水晶帘卷澄浓雾。夜静凉生树。病来身似瘦梧桐。觉道一枝一叶怕秋风。  

银潢何日销兵气。剑指寒星碎。遥凭南斗望京华。忘却满身清露在天涯。

 

十一、郭麐

    郭麐字祥伯，号频伽，吴江人。著有《蘅梦词》二卷，《浮眉词》二卷，《忏余绮语》二卷，《爨余词》一卷。

    陈鸿寿云：频伽少习倚声，长娴诗教，走马磝碻塞上，沽酒乌丸城边，回肠荡气，摇曳情灵，既而端忧多暇，杂以变征，盖蓄隐而意愉，实怀愁而慕怨也。谭复堂云：南宋词屑，敞屑饾饤，朱历二家学之者流为寒乞，枚菴高朗，频伽清疏，浙派为之一变，而郭词则疏俊少年尤喜之。予初事倚声，颇以频伽名隽，乐于风咏，继而微窥柔厚之旨，乃觉频伽之薄，又以词尚深涩，而频伽滑矣，后来辨之。

 

阑干万里心（自题浮眉镂图）

濛濛丝柳不藏秋，隐隐疏帘半上钩。见说年年爱远游，一重楼，两点眉山相对愁。

 

台城路（同严文历亭游舒氏园作）

薄阴不散霜飞早，园林深貯秋意。水木清苍，陂陀高下，淡与暮云无际。红泥亭子。占一角孤城，七分烟水。最爱疏疏，竹竿万个滴寒翠。

年来俊侣都散，便登山临水，只凭蕉萃。倦柳攀条，清流照鬓，暗老悲秋身世。荒寒如此。又画角声中。夕阳垂地，树树西风，暮鸦寒不起。

 

卖花声

秋水澹盈盈。秋雨初晴。月华洗出太分明。照见旧时人立处，曲曲围屏。

风露浩无声。衣薄凉生。与谁人说此时情。帘幕几重窗几扇，说也零星。

 

疏影（烛泪）

珠啼玉泣。向画筵深夜，相对愁绝。今世红红，宿世虫虫，生平最惜离别。风帘露席随开降，判滴满，烂银荷叶。算苦心、未是灰时，肯怕界浅红颊。

便与纱笼护取，也应护不到，将炧时节。苦忆高楼，网户曈曨，照见粉痕明灭。罗襦低解闻芗泽，有谁问、阶前堆积。只凄然、拥髻人人，愁涴石榴裙褶。

 

高阳台（将反魏塘，疏香女子亦以次日归吴下，置酒话别，离怀惘惘。）

暗水通潮，痴岚阁雨，微阴不数重城。留得枯荷，奈他先作离声。清歌欲遏行云住，露春纤、并坐调笙。莫多情，第一难忘，席上轻盈。

天涯我是飘零惯，任飞花无定，相送人行。见说兰舟，明朝也泊长亭。门前记取垂杨树，只藏他、三两秋鹦。一程程，愁水愁风，不要人听。

 

十二、吴  藻

    女士吴藻字萍香，浙江仁和人，著有《花帘词》二卷，《香南雪北词》二卷。

    萍香父与夫皆业贾，两家无一读书者，而独能以词名世，殆夙根也。萍香词虽不脱浙派科臼，而有草窗之秀，玉田之润，香南一集首首可诵，清空一气，非若浮眉楼之芜杂。同时如赵秋舲之香消酒醒词，名与吴并，面目亦近，实则流于剽滑，不如萍香之犹不失规矩也。

 

卜算子

一幅小帘栊，四面明窗格，屋里莺花门外山，忙了春风笔。

薄雾笼轻阴，细雨催寒食。独上湖楼看六桥，杨柳无人碧。

 

恋绣衾（题画扇，写闷寻鹦鹉，说无聊诗意）

东风杨柳花外拖，好池台，斜阳未锉。悄不见，惊鸿影，是谁来，调弄翠哥?

玉笼小啄双红豆，问相思，心内几多? 陇山远，蓬山隔，说无聊，都唤奈何!

 

前调

一春风雨难放晴，倩谁描，帖子丙丁。巻不起，帘衣重，蝶销魂，花太瘦生。

韶华百五无佳日，误箫声，深巷卖餳。西湖约，何时准，翠衫儿，叠皱四停。

 

酷相思

一样黄昏深院宇。一样有笺愁句。又一样秋灯和梦煮。昨夜也潇潇雨。今夜也潇潇雨。

滴到天明还不住。只少种芭蕉树。问几个凉蛩阶下语。窗外也声声絮。墙外也声声絮。

 

苏幕遮

曲栏杆，深院宇，依旧春来，依旧春来去。一片残红无着处，绿遍天涯，绿遍天涯树。

柳花飞，萍叶聚，梅子黄时，梅子黄时雨。小令翻香词太絮，句句愁人，句句愁人句。

 

蝶恋花

快剪并刀风又急，不卷珠帘，重把罗衫叠。湖上楼台春水拍，杏花何处人吹笛。

万树垂杨和雨织，第一桥连，第六桥头碧。有约踏青无限好，明朝况是逢寒食。

【录注】原书“无限好”之后多一“日”字，疑刻录之误，不录。

 

十三、王鹏运

    王鹏运字幼霞，号半塘，又号鹭翁，广西临桂人，同治十三年由举人到阁，官至礼科给事，著有《衰墨词虫秋集》。

    谭复堂云：衰墨词千辟万灌，几无炉锤之迹，一时无两。缪荃孙《宋元三十一家词序》：吾友王子佑遐，明月入抱，惠风在襟。孕幽想夫流黄，激凉吹于空碧。古怀落落，雅詎类于虎赍，绮语玲玲，媟不堕于马腹。按半塘词取迳于珠玉、六一，雄深苍稳，又雅近辛刘。晚清词家气体之高，此为第一。

 

巫山一段云

秋色吴生画，溪声贺若琴，点尘不到碧山深，诗意淡相寻。

兴往休怀古，愁多莫论今，闭门寒月照疏襟，身世老书淫。

 

太常引

萧疏短发不禁搔，归梦楚天遥。饮酒读离骚，问名士、何时价高。

可堪摇落，闲身如叶，风色满亭皋。魂断请谁招。记醉踏、杨花谢桥。

 

前调

秋怀得酒涌如潮，心事付蓬飘。月落雁群高，乱峡影、星河动摇。

商声夜起，断云北望，梁燕乍离巢。魂已不禁消。休更说、消魂灞桥。

 

人月圆

烟尘满目兰成赋，休唱忆江南。昏昏海日，金台重上，泪点青衫。

西山一角，向人如笑，寥落何堪。不如归去。生涯白水，家世黄柑。

 

更漏子

绣帘低，烟穗直，寂寞画屏秋夕。榆塞远，雁书回，始终情费猜。

酒边吟，灯下课，闲梦新来慵作。弓样月，两头纤，归期九月三。

 

卜算子

梦里半塘秋，断壁迷烟柳，诗意空明指似谁，鸥外凉蟾透。

愁向酒边新，拙是年时旧，话到江湖白发心，猿鹤惊人瘦。

 

十四、王国维

    王国维字静安，浙江海宁人，著有《人间词》甲乙稿。

    静安学人也，考订甲文，功在史乘。余事为词，体格高峻，宜有睥睨一世之意。惜以不善处世，矛盾自攻，忧郁困厄，卒致投海而死，可哀也。已《人间词》二卷，皆有山阴樊志厚序，甲稿序云：君之于词，于五代喜李后主、冯正中，于北宋喜永叔、子瞻、少游、美成，于南宋除稼轩、白石外，所嗜盖献矣。尤痛只梦窗、玉田，谓梦窗砌字，玉田累句，一雕琢，一敷衍，其病不同，而同归于浅薄，六百年来词之不振，实自此始。其持论如此，及读君自所为词，则诚往复幽咽，动摇人心，快而沉，直而能曲，不屑屑于言词之末，而名句间出，往往度越前人，至其言近而指远，意决而词婉，自永叔以后，未有工如君者也。君始为词时，亦不自意其至此，而卒至此者天也，非人之所能为也。又乙稿序云：文学之工不工，亦视其意境之有无与其深浅而已。夫古今人词之以意胜者，莫若欧阳公，以意境胜者，莫若秦少游，至意境两浑，则唯太白、后主、中正数人足以当之。静安之词，大抵意深于欧，而境次于秦，至其合作，如浣溪沙之天未同云，蝶恋花之昨夜梦中、百尺朱楼等阕，皆意境两忘，物我一体，高蹈乎八荒之表，而抗心于千秋之间，此固君所得于天者独厚，抑岂非致力于意境之效也。凡此皆能道出王词佳处，或言樊君之名未见于近代文坛，疑为乌有先生之流。而二序固静安自撰，不然言之不能如是深切也。

 

少年游

垂杨门外，疏灯影里，上马帽檐斜。紫陌霜浓，青松月冷，炬火散林鸦。  

酒醒起看，西窗上、翠竹影交加。跌宕歌词，纵横书卷，不与遣年华。

 

蝶恋花

阅尽天涯离别苦。不道归来，零落花如许。花底相看无一语，绿窗春与天俱莫。

待把相思灯下诉。一缕新欢，旧恨千千缕。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阮郎归

女贞花白草迷离，江南梅雨时。阴阴帘幙万家垂。穿帘双燕飞。
朱阁外，碧窗西。行人一舸归。清溪转处柳阴低。当窗人画眉。

 

浣溪沙

天末同云黯四垂，失行孤雁逆风飞，江南寥落尔安归？

陌上挟丸公子笑，座中调醢丽人嬉，今宵欢宴胜平时。

【录注】此词下阕应该是被后人恶搞，以至于此，句意轻佻，绝非静安先生笔触心志。附另一版本于后：

 

浣溪沙

天末同云黯四垂，失行孤雁逆风飞。江湖寥落尔安归?　　

陌上金丸看落羽，闺中素手试调醯。今朝欢宴胜平时。

 

蝶恋花

昨夜梦中多少恨。细马香车，两两行相近。对面似怜人瘦损，众中不惜搴帷问。

陌上轻雷听隐辚。梦里难从，觉后那堪讯？蜡泪窗前堆一寸，人间只有相思分。

 

浣溪沙

六郡良家最少年，戎装骏马照山川。闲抛金弹落飞鸢。
何处高楼无可醉，谁家红袖不相怜？人间那信有华颠。

 

蝶恋花

百尺朱楼临大道，楼外轻雷，不间昏和晓。独倚阑干人窈窕，闲中数尽行人小。

一霎车尘生树杪，陌上楼头，都向尘中老。薄晚西风吹雨到，明朝又是伤流潦。

 

踏莎行

绝顶无云,昨宵有雨,我来此地闻天语。疏钟暝直乱峰回,孤僧晓度寒溪去。

是处青山,前生俦侣,招邀尽入闲庭户。朝朝含笑复含颦,人间相媚争如许。

 

十五、朱祖谋

    朱祖谋字古微，浙江归安人，官侍郎，著有《疆村词》四卷，又校刊宋人词集《疆村丛书》若干卷。

    疆村词雷霆万钧，冰雪一片，功力之深，已臻极地，可谓前无古人。光绪拳匪之乱，公困危城中，与王半塘、刘伯崇合撰《庚子秋词》二卷，皆小令。辛丑以后，词境日趋于浑，气息亦益静，疆村语业中所选，首首精警，半塘云：自世之人知学梦窗，知尊梦窗，皆所谓但学兰亭面者，六百年来，得真髓者非公更有谁耶。

 

烛影摇红（晚春，过黄公度人，境庐话旧）

春瞑钩帘，柳条西北轻云蔽。博劳千啭不成晴，烟约游丝坠。狼藉繁樱划地，傍楼阴、东风又起。千红沈损，鹎鵊声中，残阳谁系？

容易消凝，楚兰多少伤心事。等闲寻到酒边来，滴滴沧洲泪。袖手危栏独倚，翠蓬翻、冥冥海气。鱼龙风恶，半折芳馨，愁心难寄。

 

浣溪沙

独鸟冲波去意闲，坏霞如赭水如笺。为谁无尽写江天。

并舫风弦弹月上，当窗山髻挽云还；独经行地未荒寒。

 

前调

翠阜红厓夹岸迎，阻风滋味暂时生，水窗官烛泪纵横。

禅悦新耽如有会，酒悲突起总无名，长川孤月向谁明？

 

阮郎归

水墟花濑上彊村，双溪溜竹分。鬓丝供得十年尘，飞泉清角巾。

拕瘦策，理空纶，重寻钓石温。年年含笑待归人，春山清净身。

 

前调

松风夹径响鸣篌，溪云相后先。丁丁啄木似哀弦。居人方掩关。

罗带水，玉屏山，谁家好墓田。野花香绣翠微边，春樵红一肩。

      

清商怨

琤琤凉叶下似雨。飐岸灯三五。怨动西风，昏鸦相尔汝。

轻桡芙蓉别浦。阿那边、画桥朱户。禁断情尘，攓蓬中夜语。

 

木兰花

华灯添酒西楼别，酒醒天涯闻语鴂。晓帘隔泪数残葩，夜镜和愁遮满月。
相思画字篝尘灭，缄恨玉珰终不达。一春孤馆雨留人，憔悴东风无处说。

 

十六、其余诸家

    清人词除以上诸家外，更录彭孙遹、周济、赵庆禧、蒋敦复、郑文棹、樊增祥、况周颐（仪）等各一二首。

 

生查子（彭孙遹）

薄醉不成乡，转觉春寒重。鸳枕有谁同？夜夜和愁共。

梦好恰如真，事往翻如梦。起立悄无言，残月生西弄。

 

蝶恋花（周济）

柳絮年年三月暮，断送莺花，十里湖边路。万转千回无落处，随侬只恁低低去。

满眼颓垣欹病树，纵有余英，不值封姨妒。烟里黄沙遮不住，河流日夜东南去。

 

苏幕遮（赵庆禧）

雨声多，梧叶坠，点点相思点点泪。贫里相如秋更累，得酒偏难，得酒偏难醉。

鼓三通，灯一穗，入夜还愁，入夜还愁睡。四壁寒蛩心叫碎，梦也全无，梦也全无谓。

 

生查子（赵庆禧）

清溪几尺长，中有双枝舻，杨柳小于人，便解留船住。

秋声按暮云，酒气蒸香雾，又落碧桃花，红了来时路。

 

阮郎归（蒋敦复）

玉骢人去画楼西，天涯芳草低。落花情愿作香泥，但随郎马蹄。

新燕语，旧莺啼，小园蝴蝶飞。春风昨夜解罗帏，今朝裙带吹。

 

湘月（壤塔山塘秋集分题）

夜铃语断，更斜阳瘦影，谁问今古。独立苍茫，镇占老，一角青山无主。衰草丛生，,枯枫倒出，时见归禽度。残烽零劫，仗他半壁支拄。

长见峭倚荒天，凄凉如笔，写愁边风雨。不许登临，怕倦客、题遍伤心秋句。卧影空邱，招魂破寺，剩有孤云驻。梦痕飞上，故王台榭何处。

 

千秋岁引（樊增祥）

绿波南浦，一段消魂赋，怕见江南念欢树。梨花影似娉婷女，娉婷泪似梨花雨。曲阑干，深院宇，愁来路。

妾自傍、鸳鸯湖畔住，郎自向、凤凰山畔去，试问银河几时渡。有情总被无情负，负情悔被多情误。欲往述，休往述，天怜汝。

 

前调（樊增祥）

蓬山青鸟，枉寄相思字，劳燕东西等闲事。浓情深似桃花水，郎情薄似桃花纸。白头吟，秋扇赋，休相拟。

了不羡、朱翁他日贵，更不望、连波今日悔，身似井桐别秋蒂。玉环领略夫妻味，双文通达夫妻例。笑不是，啼不是，难为计。

 

浣溪沙（况周颐）

重到长安景不殊,伤心料理旧琴书。自然伤感强欢娱。

十二回栏凭欲遍,海棠浑似故人姝。海棠知我断肠无?

 

十七、（附）红梵精舍词

 

少年游

杜鹃啼血渐成喑，白日去骎骎。暗水漂花，空梁坠羽，重觅少年心。

层楼翻恨无风雨，蛮榼滞孤斟。狼藉春光，欢空一笑，暮色动遥岑。

 

小重山

高髻当门耐晚凉，一双筝雁小，傍伊行。湘兰媚绝楚云狂，金尊底，重与讯残妆。

密径暗尘香。临邛归计左，悄商量。含嚬指点远山长。谁家瓦，今夕有微霜。

 

生查子（索友人一片石，嘱为小章，书此一笑）

平生不善书，诗在芭蕉树。淡墨不曾留，何况绸缪语。

伊谁割紫云，中有横波缕。乞取一分红，凿出愁凭据。

 

木兰花

飞花白日春如海，暮雨相思愁似洒，逢君烟柳不成妆，别去风桡犹共载。

怀中密札香应在，镜里朱颜那便改，还持明月照君心，只恐君心痴未解。

 

更漏子

玉绳欹，兰穗直，长记比肩凉夕。抛绣枕，卷罗衣，单棲未耐棲。

月离絃，春过翼，寒暖自家将息。江上柳，别情牵，初三下水船。

 

蝶恋花

才得春归春又至，撩乱游丝，苦抱轻红坠。百转千回无可避，重添一页伤心史。

难道聪明成祸水，翻怪仙蟫，不蚀菩提字。负尽今生拼已矣，今生只当前生事。

 

前调

雨雨风风三月尾，为问东皇，可识人间味。况是江南莺燕地，春愁日夜如潮沸。

树底残红襟上泪，泪眼观空，癡绝登楼意。一霎明知无过未，不教留恋仍无计。

 

鹧鸪天

静夜薰下香翠帷，闲愁叠叠强支持，境空常有模糊月，风定犹飘宛转丝。

春去也，梦回时，一波又起是相思。鸳鸯被冷银灯热，此病年年只自知。

 

金缕曲

此地重来又，像人生、一湖春水，几多平皱。暂洗江南儿女泪，赢得欢情休负。正不雨、微云时候。似旧画船人似玉，细思量，我亦模糊透。鸥与鹭，漫根究。

登临乍觉吟怀瘦。更相携、一番吟望，一番僝僽。我是斜阳君是水，渠是垂垂烟柳，只合把、心魂廁守。直待西风吹梦冷，攒浓霜、瞒镜还消受。持此意，付杯酒。

 

蝶恋花（劫后归海上遇友人，应订故里看桃之约）

不道春来还见汝，劫后眉痕，写出愁凭据。一例飘零风转絮，人间那得长相聚。

重剔银缸温旧句，后约家山，漫把芳时误。绕岸桃花千万树，花神待汝商晴雨。

 

《填词门径》全本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