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ttp://s6/mw690/001T9jkfgy6HiTYsac515&690。   文/瓊瑤" TITLE="幸運符號——圓 。   文/瓊瑤" />
2014年2月號《皇冠》是皇冠雜誌60週年特刊。主題定為『圓滿』。十年未寫小說的瓊瑤特邀寫下一篇動人的小説。

    這個時代，人離開了手機，大概就不能活。它已經變成生活的一部分，手裡沒握到手機，會失去安全感。這天早晨上班前，他和往常一樣，先把前夜關機的電話解開，手機上端，顯出一堆提示，簡訊、微信、微博、錯過的電話、新的更新程式……他滑動手指，拉出一條簡訊，卻驚奇地看到手機上出現一行字：『白羊，今天你的幸運符號是圓，只要圓的東西都不要錯過，可能會帶給你意外的驚喜！』

    這是什麽東西？看看來電號碼，完全是陌生的！是誰在跟他開玩笑？還是撥錯號碼留錯了人，或者是某個星座專家的廣告……這時代，廣告無所不在。他皺皺眉頭，立刻把它刪除了！星座、算命、紫薇斗數、風水和任何宗教，對他這個三十六嵗的科技人來説，都是白搭！他什麽都不相信！雖然很巧的，他是白羊座！出門前，已經結婚八年的妻子小林還穿着睡袍，疏離地看著他，用一種像是命令又像是習慣的語氣，説了每天都會説的一句話：『下班早點回來！』

    汽車在停車場熄了火，他心事重重的往辦公大樓的電梯走去。心裡想著，這種生活實在太單調了！最近，深深困擾着他的問題是，他該怎麽向小林提出離婚的請求？八年的婚姻，早就磨光了當年的熱情和浪漫，剩下的只是製式的生活，沒有熱情，沒有波瀾，沒有刺激，沒有新鮮感！幸好也沒孩子！連做那件事，都是規律的，機械化的。他覺得自己快被這種生活壓垮了！他看過一篇文章，説這種感覺是『中年危機』！總之，他真想改變，工作是乏味的，婚姻也是乏味的，他快窒息了！改變，是不是該從婚姻裏跳出來開始？

    心裡想著事，他走向電梯，忽然，一個坐着電動輪椅的老先生熟練地操縱着輪椅，飛快地搶先進了電梯，輪子把他的腳差點碾過。他一驚，急忙退了退，讓老先生進門。老先生進門後，瞪了他一眼，不滿地說了句：『年輕人，這是殘障人士專用的電梯！』是嗎？居然乘錯電梯了，他慌忙跳出電梯，看著那電梯上去，一個念頭在他心裡閃過；輪椅！輪子，圓！難道這是什麽暗示？幸運符號？算了，輪椅怎麽可能帶來幸運？他下意識看看自己的手腳，想到『殘障人士』，忽然對自己好手好腳，還在怨懟生命，有了幾分犯罪感。

    走進辦公廳，和那些『熟悉的陌生人』——同事，點頭打招呼，然後走進自己那有著小小隔間的『設計科——科長辦公廳』。一進門，就看到了墻上掛著的一張複製畫，也不知道是哪個畫家畫的，落日下的稻田，有圓滾滾的稻草卷。這張畫掛了好幾年了吧？他從來沒有注意，落日，圓！稻草堆，圓！一張很美的畫，只是掛在那兒多年，他已經視而不見了！這時，不禁多看了兩眼。真的，圓！

    秘書送來了咖啡，他端著杯子發呆。看著那杯子口，圓！他坐進椅子，發現坐墊也是圓形的。他搖搖頭，什麽跟什麽？自己怎麽會被一條莫名其妙的簡訊影響？打開電腦，慶幸電腦螢幕是方形的，不會讓他胡思亂想。找出工作檔案，他埋頭在那些檔案中，終於忘記了『圓』。直到房門忽然被推開，同事小胡向他丟來一樣東西，他反射般伸手一接，是一個高爾夫球！小胡笑著問：『下班後要不要一起去練習場練高爾夫？』他握著球發呆。圓！沒有比球更圓的東西了吧！高爾夫？沒興趣，今晚有重要的事要辦！不能再耽誤了！

    接下來，是疑神疑鬼的一天，他好像跟『圓』結了不解之緣。檔案碟片，圓！新電腦遊戲設計圖，好多的圓！糖果，圓！消消看，圓！鑽石星空，圓！中餐喫了魚丸和包子，圓！一杯珍珠奶茶裏都是小珍珠，圓！抬頭就看到餐廳的鍾，圓形的！然後，他發現了一件事，他根本整天都被『圓』包圍着！手機裏無數圓形符號，常用的表情符號是笑臉的圓，哭臉的圓，抓狂的圓！他下意識地拿起一枝鉛筆，開始在一張白紙上畫圓，無數的圓！畫著畫著，忽然醒悟到，圓是一筆畫出來的！不像其他任何的形狀，三角形，方形，菱形……都無法一筆畫出來。所以，圓是最簡單的圖形！

    午後，他已經把各種『圓』歸類。什麽幸運符號？圓就是生活中的一部分！你逃不掉的一部分！太陽是圓的，月亮是圓的，那些閃亮的星星都是圓的，連你居住的地球也是圓的！然後，坐在辦公椅中，他開始跌進了某種冥想，回憶着生命裏許多的『圓』。第一次玩肥皂泡泡是什麽時候？第一次打棒球、第一次拿氣球、第一次喫冰淇淋球……都是什麽時候？想到喫的，燒餅煎餅月餅太陽餠都浮到眼前，更別提那些水果，蘋果、櫻桃、橘子、葡萄、奇異果……都是數不勝數的圓。

    接著，一張年輕的、美麗的臉孔跳進他的回憶裏，圓圓的大眼睛，圓圓的臉龐，唇邊一個圓圓的小酒窩……『嗨！』年輕女孩眼中閃著光采：『學長，那篇《生命的弧度》是你寫的嗎？我喜歡！』生命的弧度，是圓嗎？那個年輕女孩……他的心猛然被觸動了！小林！那個崇拜我的妳到哪兒去了？什麽時候，妳變了樣？逐漸消失了？

    不行！今晚一定要開口。沒有外遇，沒有第三者，逃開這種『千古孤寂』的辦法，就是改變生活！改變生活就是從結束婚姻開始，熱情不再的婚姻像是一灘死水，他要逃！他像即將爆發的火山，火燄急於衝出火山口！火山口，他覺得喉嚨裏有點苦澀和乾燥，火山口也是圓的！這就是那個暗示嗎？火山口，圓！攤牌！攤牌之後，才是幸運的開始！

    下班回家時，心裡已經千迴百轉，打了很多開口的腹稿。想想這個二十嵗就跟自己相戀的女子，已經在他生活裏存在了十四年！希望好聚好散，這樣想著，他在路上停車，買了一個小蛋糕，可以在很好的環境下開口吧！燭光晚餐，靜靜地開口，乾脆簡潔：『我們離婚吧！』

    走進熟悉的家門，拎著那個蛋糕盒，他茫然地想著，怎麽？蛋糕也是圓的？聽到鑰匙開門的聲音，小林迎了過來，看到蛋糕，驚愕的臉孔上，是圓圓的，驚愕的眼珠，她張着嘴，好像有點猝不及防。『哦！我以為你忘了！你居然記得！』記得什麽？他驚詫着，接著，驀然想起，今天是他們結婚八年的紀念日！不會吧？不可能吧？太巧合了吧？在紀念日提離婚，會不會太寡情了？

    蛋糕放在桌上，簡單的晚餐陳列着，圓形的餐桌上，杯杯盤盤都是圓！在這些圓的包圍下，兩人有點尷尬的對坐着。你看著我，我看著你。然後，小林鼓足勇氣的說話了：

    『我知道不該在今晚開口的，尤其你帶了蛋糕回來！但是我想了太久，不想再浪費生命了，我要説的是……我們離婚吧！』

    他幾乎驚跳起來，聽到自己反射般的聲音：

    『什麽？離婚？妳出軌了？有了男朋友？』

    『沒有！完全不是你想的那樣！只是你變了，那個熱情的你，早已不見了！我們之間，已經沒有愛，只有義務和責任，生活像一灘死水，我討厭這樣的日子，我要結束它，給自己一個重新開始的機會，要不然太辜負生命了！』

    他瞪着她，這些話是他想説的，她居然搶先説了！該死！她竟然在今晚開口！今晚是他們結婚紀念日，而且他買了蛋糕！該死！今天他接到暗示，幸運符號是圓！是啊，她那閃著勇敢的光芒，充滿了熱力的眸子依舊是圓的，像十四年前一樣！幸運符號在那時就敲過門了！她怎敢再用這樣的眼光看他？該死！他心裡咒罵着：今天是個特別的日子，他發現地球是圓的，月亮是圓的，生命是有弧度的，一筆可以畫一個圓，很簡單的！他心裡亂七八糟，瞪着她，該死！她不安地抿着嘴角，露出唇邊那個小酒窩——居然也是圓的！

    接著發生的事，是他完全沒有計劃，也完全不在意料之中的！他撲上前去，捉住了她，用十幾年前那種熱情的唇，堵住了她的嘴。這一吻來得強烈而狂熱，更勝當年兩人那青澀的初吻。

    『記得嗎？』吻完，他擁住她，在她耳邊説：『剛認識妳的時候，妳胖嘟嘟的，還有嬰兒肥，我都叫妳圓仔，和動物園裏的小熊貓一樣！』

    她沒說話，眼裡閃耀着光采。他看著這樣的眼光，心臟怦然跳動，他又看到了當年那個『圓仔』！原來，一幅美麗的畫，看久了就會視而不見！原來，你不是殘障，卻從來不知道好手好腳的珍貴！原來！，圓充滿在你的生活裏，你卻會一再忽視它！

    一年以後，他們的兒子出生了！小名『圓滿』。生命是有弧度的，圓，是最好的形狀！一筆就可以畫出來，由始到終，有始有終，中間沒有任何缺口！

                                                              二O一三年十月二十八日寫於可園

                                                                       為皇冠六十週年慶而作

    編者注：

        在浩瀚的書海中，以小說為序不敢説是絕無僅有，至少為數極少。

        熱衷於電視連續劇的編劇與製作，瓊瑤十年來沒有寫過小說，感謝她特應《皇冠》之邀，寫下了十年來『唯一』的小說。這是一篇很動人的小說，作為這期《皇冠》特別的主題——『圓滿』，卻是更加切題的一篇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