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ttp://s6/middle/672dbc3bgb6905afac925&690 文/瓊瑤" TITLE="弟弟和我。 文/瓊瑤" />
1992年5月,瓊瑤和孿生弟弟麒麟(中),小弟巧三在安徽黃山。
弟弟和我是孿生的。
在我們家中,一直有這樣一個傳說的故事,許多親友們都言之鑿鑿,但是,母親始終笑著不置可否,到底這故事是真是假,因為當時我尚未出世,無法證實。不過,我相信空穴來風,其來有自。何況,這故事與我的存在有極大關係,所以,不妨姑且言之。
據說,母親嫁給我父親的時候,才十九歲。非常年輕,非常好勝,她雖和父親是自由戀愛,卻並不願意如此早就結婚,還想讀大學。但,外祖父母卻堅持要母親早嫁,理由是:她和父親已經『手拉手兒』的看過電影了,如果不結婚,將來夜長夢多,萬一分開了,外祖父這個面子可丟不起!『如果不想結婚,幹嘛和人家一起看電影!』在這種『強而有力』的理由下,母親只好屈服,大學未唸,就提前結婚了。
但,婚雖然結了,母親好勝的個性未改,大學還是非唸不可。於是,母親進了北平藝專,學起藝術來了。誰知才唸了一學期,就驚愕的發現自己懷了孕,這一怒非同小可,對肚子裏的小傢伙十分不歡迎,火氣就相當大。而父親年輕氣盛,不能處處想讓,兩人間爭執頻繁。一夜,不知為了什麽,父親和母親又大吵了一架,母親盛怒中,把八口箱子從樓上搬到樓下,硬是搬動胎氣,當晚就流產了。據說,當時母親已懷孕六月,那是個已成形的男孩。父親是祖父的獨子,對傳宗接代的觀念依然濃厚,眼看他的一個胖兒子就此失去,傷心得在祖母遺像前哭泣了一整夜。
這件事過去以後,母親又繼續唸書,豈料命中註定,母親這大學就是唸不完,才隔了三月她又懷了孕。母親又氣又惱,發誓要打掉這孩子。她去看婦科醫生,那醫生有好生之德,一面勸慰,一面檢查,忽然大發現般宣佈:
『是一對雙胞胎!』
『雙胞胎!』母親直跳了起來,又氣又惱化作了又驚又喜。『一對長得一模一樣的小娃娃多好玩,我要給他們穿一樣的衣服,一樣的鞋襪,打扮得分不出彼此!像兩個洋娃娃一樣!』母親走出了醫院,決心不打胎了,她回到家裏,仍然向父親喜悅的述說着:『我要一對長得一模一樣的小娃娃!你想想,那有多好玩!』
我和弟弟就這樣『僥倖』被母親『留』下來了。據父親説,我們的存在,完全要感謝我們的『結伴』而來。否則,我們的命運不會比我們那個『哥哥』好多少。但是,以上這一段是真是假,未能深信,即使是真,我相信一定也經過了不少的添油添醬。不過,母親希望有一對『很好玩』的『一模一樣』的雙胞胎卻是完全真實的。
且説我和弟弟出世的時候,母親在產房中掙扎了數小時,我首先出世,醫生向母親祝賀説:
『一位千金!』
母親從沒有重男輕女的觀念,事實上,她懷胎十月,一直期盼生一對女孩子,因為『可以打扮得像一對小粉蝶兒』。所以,知道是女孩子後,她反而高興萬分,在產床上喃喃的説着:
『我要把她們打扮得像一對白雪公主!』
兩小時後,弟弟出世。醫生愕然的説:
『奇怪,第二個是個男孩子!』
『男孩子!』母親這一驚非同小可,慌忙問着:『怎麽可能!你們有沒有弄錯?』
『弄錯?』醫生忍俊不禁:『這種事怎麽會弄錯!』
『啊呀!』母親懊惱的叫著:『一男一女,叫我怎麽把他們打扮成一模一樣呢?這樣子還有什麽好玩!』
『還是很好玩的,』醫生笑著説:『一男一女,別人要生兩次,妳只要生一次,男孩也有了,女孩也有了,怎麽不好玩!』
管他好玩不好玩,總之我們已經生下來了,而母親那母性的本能也立即發作了,雖然我們不能一樣打扮,雖然我們長得完全不一樣,母親仍然愛得要命。父親這下可樂壞了,他笑呵呵得説:
『命中我第一個孩子就是兒子,妳把那個男孩弄掉了,他就再投胎到這一胎裏來,反正命中註定,他非來不可!』
就因為父親有這麽幾句話,就因為我們上面有那麽一個『哥哥』,弟弟從小就和我鬧彆扭,死也不肯承認是我『弟弟』,走到哪兒,他都要擺出一副哥哥得派頭來,定要説我是他的『妹妹』。但是,早出世兩小時就是兩小時,我這聲『弟弟』卻叫得心硬口硬。小時候,我們為了爭個長幼之序,不知道打了多少架,吵過多少嘴,氣極了,兩人就鄭重宣佈『絕交』,誰也不承認誰,但,過不了半小時,又都熬不住要去和對方說話。走到外面,我總是指著他,左一句『我弟弟怎樣怎樣』,右一句『我弟弟怎樣怎樣』。他卻指著我直叫『妹妹』,總弄得朋友們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到了唸中學時,弟弟忽然找到一篇醫學報導,說是雙胞胎如果長得不一樣或性別不一樣,其產生必有先後,通常,是早出生的反而小,後出生的是哥哥或姐姐。這一下,弟弟神氣了,説是『科學根據』,我是妹妹,我把那江湖醫生咒了個半死,仍然當定了『姐姐』。我們這一爭足足爭了二十幾年,直到弟弟結婚的時候,因為他在高雄結婚,我正好也定居高雄,理所當然的幫他『主持』婚禮,他這才跟着我弟媳婦,口服心不服的叫了我聲『姐姐』。我這『姐姐』可真得來不易!我想,『姐弟』關係還要經過爭鬥得,恐怕世界上只有我們這一對吧!
話說回頭,我和弟弟的出世,當時,成為親友間轟動一時的大事,同一胎有男有女,確不多見。父親擅長繪畫,而且有很豐富的幽默感,送紅蛋的時候,他在每個紅蛋上都畫了一男一女的兩個小娃娃。有個久婚不孕的阿姨,聽說吃紅蛋可以生孩子,曾經跑到我們家裏來,一口氣吃了六個紅蛋。長大後,我一直追問母親,這阿姨到底生了孩子沒有?因為我可真代她擔心,如果這迷信真的應驗,她豈不是要一胎生下六男六女!總之,我和弟弟的出世,確實是相當出風頭的。父親的一位同學,曾贈送打油詩一首:
『一男一女同時生,喜煞小生陳致平,
待到男婚女嫁時,一聲阿丈一聲翁。』
可見,我們的出世,是多大的一個新聞。而且,自幼,我和弟弟是家裏的寶貝,有親慼朋友們到來,我們兩個總要出來『亮相』一番。惜乎好景不長,兩年後媽媽又生了小弟,接著,為了逃避日軍,我們就開始了東遷西徙、艱苦困厄的生活。在那一段顛沛流離、三餐不繼的歲月中,我們這對雙胞胎也就沒有什麽值得希奇之處了。
雖然在戰亂中,雖然過的是朝不保夕的流浪生活,母親卻裁紙為方塊,開始教我和弟弟認字了。我對文字有驚人的領悟力,弟弟卻遲鈍而木吶。同一個字,教我一遍就會,弟弟十遍還不會。母親氣起來,就猛打弟弟的手心,打得手都腫了,他仍然不會。母親擔憂的對父親説:
『我懷疑我們這個兒子是個低能兒!』
沒多久,母親開始教我們算術了,弟弟卻忽然開了竅,加減乘除,一教就會,而且舉一反三,完全成了『天才兒童』!我呢,三加四等於多少?我説不知道。母親要我數手指頭,我一本正經的數了半天,把結論告訴了母親:
『我沒有那麽多手指頭!』
母親目瞪口呆,半晌,轉身對父親説:
『不止你兒子是低能兒,你女兒也是低能兒!』
我們這兩個『低能兒』在戰亂中慢慢長大。勝利後,我們家又添了個小妹妹。到台灣那一年,我和弟弟十一歲,小弟九歲,小妺三歲。十一歲的我,仍然背誦不出乘法的九九表(足足背了三年),卻能流利的一口氣背出白居易的長詩。弟弟呢?別說九九表,分數和小數點他都弄得清清楚楚。但是,如果問他一點兒詩詞歌賦,他卻瞠目不知所對。來台灣後,我和弟弟正式進了學校,也成了我們兩個倒霉的開始。每次發成績單,我們兩個的成績單上總有幾門紅字。巧的是,我不及格的正是他拿手的,而他不及格的也正是我拿手的。父母管教嚴格,只要我們考不及格,必嚴加懲罰。家裏備有戒尺,專作打手心之用,我和弟弟,不知挨了多少次打,罰了多少次跪,聽了多少次訓。可是,成績單上的紅字依然醒目。
如果母親只生下我們這一胎,對我們的『弱點』或者就比較容易接受一些。偏偏母親又生了小弟和小妺,而上天似乎有意要和我們這對雙胞胎作對,把天地間的聰明智慧,都給了小弟和小妺。他們兩個自進學校,就不知道什麽叫『不及格』,非但如此,小妺年年考第一,小弟也永遠名列前茅,我們這對雙胞胎呢,卻永遠『不列名』。這樣一比較,並非父母偏心,而是我和弟弟實在不爭氣,我們所受的責備越來越多。在家中,我們兩個自然而然的變成了弱小民族,就特別團結,特別友愛。私下裏,我們兩人商量了一番,終於咬牙切齒的發誓:
『我們彼此把自己所長的那一科教給對方,只要以彼此所長,補彼此所短,不是就好了嗎?』
我開始教弟弟作文、詩詞、四書、和國文。弟弟也開始教我代數、三角、物理、和幾何。沒有幾天,我就發火的弟弟大喊:
『你知道嗎?你渾身上下,沒有一個文學細胞!』
弟弟也對我大吼:
『妳明白嗎?妳從頭髮到腳尖,沒有一根科學纖維!』
我們兩個惱怒的對視着,過了半晌,我忽然若有所悟,恍然的説:
『我想,我們兩個應該是一個人!一定老天爺弄錯了,把我們分成了兩個,所以才如此不平均!』
『一個人!』弟弟哇哇大叫:『我們幸好是兩個人,如果是一個人,豈不變成陰陽人了!』
我怔了怔,接著就和弟弟相視大笑了起來,笑得天翻地覆,笑得上氣不接下氣,笑得父母都駡我們這對雙胞胎『越大越寶氣,越大越胡鬧!』
真的,因為我和弟弟感情好,又都能『自我解嘲』,所以,倒真有一點兒『寶裏寶氣』。
從此,我和弟弟認了命,他專攻科學,我專攻文學。弟弟初中畢業就進了工業專科學校,然後赴美國唸金屬鍛造。我大學落第之後,就全心全意的致力於寫作。時光匆匆,一晃眼這麽多年過去了,弟弟早已拿到了碩士學位,在美國當了幾年的工程師,我也寫出了二十幾部小說了。今年年初,弟弟來信説:
『姐姐,我想家了,學成而不歸國服務,又有何用?為外國人做事,非我所願也!何況我們雙胞胎姐弟情深,實在應該好好團聚一番!』
弟弟的來信,深中我心。一連幾封信,我催促他儘速歸來,今年三月,弟弟終於放棄美國的高薪工作,舉家返國。我們孿生姐弟闊別多年,這一樂真非同小可,在機場上,就免不了大肆擁抱,又叫又跳,親友們看著我們這兩個『活寶』,禁不住納悶的説:
『沒想到這被僥倖留下來的一對雙胞胎,居然也都各有所成了!』
弟弟回國後,我們日日歡聚,真說不出有多麽開心!回憶童年種種,常常一談竟夜。有時,我們會渾然忘記彼此的年齡,等到看到他那十歲的二字,和我那十三嵗的兒子,兩人在一塊兒練『空手道』時,我們才驚愕的彼此看着,不相信的問:
『怎么,我們的下一代都這麽大了嗎?』
我和弟弟都不大有年齡觀念,我常自嘲『童心未泯』弟弟卻根本是『尚未長大』。平常,關著房門,在家中嘻嘻哈哈,瘋瘋癲癲一番,已習以為常。外出時,也常忘了週遭一切,而『樂而忘形』。前不久,弟弟和一群親友們在我家玩,我忽然在弟弟髮際邊發現了一根白髮,這一下我大驚失色,忍不住怪叫着説:
『弟弟,你有白頭髮了!糟了!你老了!』
弟弟瞪著我説:
『我如果老了,妳難道還會年輕?』
一語提醒夢中人!我和他是孿生的!他既有白髮,我當然難免!於是,我們相視着,忽然擁抱在一起,彼此拍撫着背脊,假意傷感萬狀的亂叫:
『老了!老了!老了!』
朋友們看慣了我們孿生姐弟的『胡鬧』,一時都笑彎了腰,連我們的孩子,也都笑得上氣不接下氣。當晚,弟弟告辭回家,(他返國後服務於工業界,工作地方不在台北,要開車兩小時之久。)我送他到電梯門口,一想到兩人都有『白髮』了,就又情不自禁的擁抱了起來,又叫又嚷的亂喊,誰知,喊了一半,電梯門忽然開了,裏面赫然有一對夫婦,正對著我們瞠目結舌的望著,我們慌忙笑著分開。事後,我有一封信給弟弟,其中有這樣幾句:
『……弟弟,那日電梯口忘形一抱,本大廈盛傳我已交了一位“年輕稍傻”的男朋友,據描寫此男友的高矮相貌,乃吾弟也。對本人之“忘形”,頗有微言……』
數日後,弟弟覆信如下:
『……貴大廈之人少見多怪,吾姐何必斤斤計較,想當年我倆在娘胎中,相擁相抱,長達十月之久,又何必在乎此片刻一抱乎?……』
覽信後,我不禁縱聲大笑。有弟弟結伴來到世間,箇中樂趣,幾人能享?三十年後,等我和弟弟六十餘嵗,兩人真正白髮蒼蒼,兒孫滿堂之時,回憶今日一切,可能仍然會忘形『一抱』!
民國六三年十一月五日
後記:十年前,我曾寫過一篇有關我和弟弟的小文章,十年後之今日,姐弟感情歷久彌篤,特再寫此文為『記』。
【附註】:本文系轉載自1974年12月號之《皇冠》雜誌。
加载中,请稍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