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ttp://s10/middle/672dbc3bg85708b9345b9&690 文/瓊瑤" TITLE="我的父親陳致平。 文/瓊瑤" />
瓊瑤父親陳致平教授晚年留影。
【背景介紹】瓊瑤父親陳致平教授生於1909年11月(隂歷10月),逝於2002年7月30日,享年94歲(虛歲)。這是瓊瑤1996年年初寫的關于父親的文章。彼時,87歲的老父親身體矍鑠,常常和人要殺上幾盤。陳老當時一個人獨居在臺北永吉路之力霸大廈(老妻袁行恕於1991年7月28日去世,享年75歲)。1993年春84歲時囬大陸經杭州,上海,到北京(陳致平教授生於南京,成長,結婚於北京,故北京被其視之為第二故鄉),1996年春87歲去美國小女兒陳錦春,陳壯飛夫婦處探親。1997年10月88歲時,在臺北中山堂附近散步時,被一頑童之皮球擊中頭部,昏倒在地,摔斷了股骨關節,隨即送往榮民總院,動了個大手術,換了人工關節,後逐漸康復。陳致平教授去世後,瓊瑤及其弟弟們將父親1400多冊的藏書全部捐獻給輔仁大學,2002年10月24日,輔大特地舉辦捐書儀式,由長子陳玨,次子陳兆勝代表陳家家屬行禮。
廣東花城出版社要出版我父親的鉅著《中華通史》,在出版前夕,希望我能寫一篇文章,介紹我的父親。這對我像是一個“攷試”,因為,我的父親是個多方面的人,實在不是三言兩語寫得出來的。
父親生於憂患,經過了中國最動亂的時代。為了這個國家,他曾經風霜,嘗盡了悲歡離合。
1993年春天,父親決定回大陸探親,並返北京一行。那年他已84歲,離開他從小生長的北京,已經很多很多年了。他少年離鄉,再來時已是白髮蕭蕭,不禁百感交集。返臺後寫了一首長詩《燕京行》以抒懷,其中有這樣幾句,我看了最是感動:
六十年前家何在? 曾在銀錠橋邊住
北海什剎瓊島蔭
常時都是流連處。
新巢初築雙燕子
飛去飛來朝朝暮。
朝暮瞬間白髮新
最悲再到五龍亭
五龍亭上滿游屐
誰識衰翁斷腸情。
……
看了父親的詩,就可以知道,父親雖然是個歷史學家,卻不是一個食古不化的學究,而是個非常重感情的性情中人。
父親這一生,有四件“最愛”。它們的順序是這樣的:一、國。二、家。三、歷史。四、圍棋。
父親對這四件“最愛”的熱情,是從來不變的。他愛國,常常會為了國事,在那兒“先天下之憂而憂”。我從小,就聽到他經常為了憂國憂民,長訏短嘆,徹夜不寐。也常常為了國家大事,和朋友們辯論得面紅耳赤。
父親的青少年時期,都在北京度過。在那兒讀大學,在那兒和母親相識相愛而結婚(上面那首詩中,所寫的“新巢初築雙燕子,飛去飛來朝朝暮。”指的就是和母親的新婚)。父親深愛北京,常說北京是他的第二故鄉。七七事變,把父親一生的命運都轉變了。他離開北京,毀家赴難。從此,就開始了一段顛沛流離的生活。我和弟弟們都出生在抗戰時期,只有妹妹是生在勝利第二年。小時候,我們跟著父母逃難,從湖南一路走到四川,幾次三番,都面對生死關頭。父親不肯停留在淪陷區。因此,我們一家大大小小,餐風飲露,經常過着衣不敝体,三餐不濟的日子。我從沒有看過父母手上有結婚戒指。原來,就在我們家已經山窮水盡的時候,趕上抗戰時的“獻金運動”,父母沒有任何東西可獻,雙雙脫下結婚戒指,投進了獻金箱。父親的愛國,由這件小事就可想而知。
抗戰勝利後,我們家輾轉遷徙,由重慶到上海,由上海到衡陽,由衡陽到廣州,由廣州到臺灣。這才開始過着比較穩定的生活。
我把父親的第二愛列為“家”。其實,這個家很廣義,表示包括我母親,有我們四個兄弟姐妹。事實上,我直到現在,都常常和弟妹們分析,覺得父親在整個家庭中,最愛的是我的母親。父親對母親的這份感情,實在很難用筆墨來形容。他尊敬她,需要她,依戀她,縱容她。有時,我認為母親像父親的宗教和信仰,只有宗教和信仰,才能讓一個人這樣熱誠和不變。母親在50歲以后,十分多病,纏綿病榻長達20年。這20年間,經常出入醫院。每當母親住院,父親一定朝夕相伴,從不缺席。五年前,母親終于走完了她的一生。父親把母親的遺像掛在房中,每天早晚二次,在母親的遺像前燃香祝禱,五年來,也是一日不缺。
父親對于生活很迷糊,常常丟三漏四。老朋友見面,他會記不住對方姓甚名誰。出門上街,會搞不清楚東西南北。唯獨對于歷史,他熟記不忘。什么朝代出了什么人物,什么年代發生什么大事,他都記得清清楚楚。這種驚人的記憶力,總是讓我佩服不已。父親以講演歷史而聞名。他曾經在師大的大禮堂,公開講中國的歷史故事。可以容納一千多人的禮堂,經常被擠得水洩不通。有一次,連玻璃門都被擠破了。我讀中學的時候,每星期總有一天,下了課,就直奔師大大禮堂,去聽父親說歷史故事。父親不止在師大演講,還受聘到各處講學。臺灣大大小小的城市,他都跑遍了。
除了教歷史,說歷史之外,他還寫歷史。一部《中華通史》耗費了他將近20年的時間,厚厚的12大本,總共將近400萬字。他寫書的時候非常認真,句斟字酌,一絲不茍。歷史是不能出錯的,為了寫這部書,他的參攷書籍堆滿了整個書房。所有的典故,出處,他都會詳細註明。書中的表格,地圖,他也不假手別人,一定親自細心的描繪。至于出版時的一校,二校,三校,四校……他也是自己去做,生怕別人出錯。我看到父親這樣做學問,就對自己的寫作感到慚愧。父親寫中國五千年來的英雄豪傑,歷代興亡,我卻寫一些世間兒女的小情小愛,風花雪月。和父親相比,我的小說真的只是“小說”。
父親唯一的一個嗜好,是下圍棋。他對圍棋的執着熱愛,從來不會因為任何事情而中止。我前面說過,他對母親是寵愛備至的,只有為了下圍棋,他屢次讓母親生氣。父親下了一輩子的圍棋,不論我們在多么艱難睏苦的環境中,他都能找到棋友,都能下得不亦樂乎。為了下圍棋,忘了回家吃晚餐,忘了對母親得承諾,這是經常發生的事。我最難忘的,是常常半夜偸偸的溜下床,給遲歸的父親開門。因為母親三令五申,過了時間,就不許父親回家,也不許任何人給父親應門。
父親就是這樣一個人,一生之中,為了他的四個“最愛”,鞠躬盡瘁。他一心一意地愛中國,一心一意地愛母親,一心一意地愛歷史,一心一意地愛圍棋。這四件事,把他的生活填的滿滿的,使他活得忙碌,也活得充實。他一生得苦與樂,都與這四件事是分不開的。
父親今年87歲,生活中最大的事,依舊是憂國憂民。母親的去世,帶給他的哀痛和寂寞,是無窮無盡的。可喜的是他的身體還很健康,雖然滿頭白髮,但是精神矍鑠。每次下起棋來,可以連下四五局,使許多年輕人都自嘆弗如。大家都說他得天獨厚,鶴髮童顔。父親85歲生日時,寫了這樣一首小詩,應該就是他現在生活及心情的寫照:
蓬瀛八五攬揆口, 喜見兒孫齊舉觴,
劫后餘生老尚健, 庭間蘭卉亦芬芳。
傳家清白承先緒, 教子修文守義方,
種樹前人今已去, 綠蔭留得滿華堂。
瓊瑤1996年元月16日寫於臺北可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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