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昴”以纯粹 朱以撒
(2012-05-30 10:14:26)
他出场排在偏后。那些令人炫目的群舞已经过去,舞台上空下来也静了下来,似乎在期待着什么。
一道光束照在他已不年轻的清瘦的身上,淡而又淡。我看他就像平庸生活中擦肩而过的一个寻常人,没有一点化妆的痕迹。他沉吟一会,就唱了,这首歌名为《昴》。他只是唱,几乎没有动作,背后空空荡荡,无须谁来伴舞助唱。歌声说明了一切。余响散尽时,掌声四起。
后来,有不少人评说这台晚会,不说那些耗资巨大的表演,就谈谷村新司,就谈他唱的《昴》。
这就是纯粹的力量——它去掉了那么些粉饰的、借助的、帮衬的成分,去掉那些让人眼花缭乱的小情小调,像被潭水漂洗净了一般,像被秋阳曝晒透了一般。很明显,在波澜不惊的外表下,他的内在该有多少自信在支撑。
说到这纯粹,想起静而净的瘦金书。
前一段赏宋人的书法。我原是不喜欢赵佶的,觉得赵佶的下场纯属自取,谁也救不了他,连宋高宗都不去救他了,天下还有谁去管他呢。但在阅读中,却越发觉得,赵佶的笔墨还是不能轻慢的。不像那些狂涂滥抹者,弄得满纸霸王气,赵佶有一身的静气、净气,他纤毫不乱地摆弄他的瘦金书,很纤细,金线儿一般,如果用人来形容,就是一具骨感嶙峋的形象。显然,瘦金书是与丰满、壮硕、厚重这些词疏离的。但不知赵佶在生活中的审美取向如何,是否也深爱瘦金体这般模样的清峻。赵佶应当有年久日深的洁癖吧,每一点每一线如此清洁,绝无拖沓、迟疑,对笔调的虚实、奇正、迎送谙熟无比。只可惜,他分得清笔墨的干湿浓淡,却分不清人臣的忠贤奸佞,字越来越清纯,政却越来越纷乱。
瘦金书很难效仿,就像一个人的动作,一下就是一下,再多一下就坏了。赵佶却偏偏能做到这一点,都是一下了当。这让每一个想模仿的人心生畏惧,以至于瘦金书注定是千年孤独的。反过来,那些散乱残破的涂抹习气,常常是一瞥就沾惹上,甩都甩不掉。
由纯而洁。
亲戚的一群白绒鸡,是我童年对于柔软和清洁最直接的理解。毛羽似雪,风吹过,毛羽又似芦花蓬松展开,如浮云悠悠。那头生猛的白绒公鸡,鸡冠血红肥厚,耳垂落了下来,是紫色调的。脖颈上的几缕毛羽,常在得意和发怒时像剑戟一般竖起。锐利的爪被柔软的毛羽悄悄覆盖着,谁也看不到里边的杀机。由于纯种,主人就视为稀罕,不让它们四处乱跑,控制在一个不大的活动范围内,生怕被杂种鸡侵入。白绒鸡传了一代又一代,那模样的确是鸡中之极品,除了药用价值,用作精神上的欣赏,也是足具美感的。后来,老主人到香港去了,她的下一代放松了管理,这些白绒鸡和邻家的土鸡混在一起,生出色泽杂乱、品相不齐的鸡群,再也回不去了。我也从此看不到那么洁白的白绒鸡,往往在回老家的时候,想到这些鸡,想到自己的童年,它们和我一样,都可用纯来表述。那时我得到很纯粹的教导和养育,父母讲究我与什么样的家庭的孩子玩耍,讲究与我同桌的人是谁,还讲究我吃饭时咀嚼声音的大小。父母试图建立一个屏障,阻止那些他们认为不纯的习气进入。结果,很难,很纯粹的品种、思维都是很脆弱的,变数时刻都在等待。
报人章伯钧说:“好的东西都令人不安,如读黑格尔,看歌德,听贝多芬。”我是把他说的“好”理解成充满纯粹成分的。就像冬日里纷纷扬扬的雪,它常常是我们形容洁白的喻体,它们无声地落下来,覆盖了群山丛林,成为晶莹的树挂或者一领起伏的连绵的银装。还有,像拂过我们脸庞的清风,常常让人舒展双臂全身放松,让胸怀尽情地呼吸吐纳。还有清澈的溪水,让每一寸肌肤都被流动之水抚摸,载沉载浮,透彻清凉。如果雪、风、水一如既往地洁净就好了,就没有无来由的不安了。我们都看到了令人不安的变化——雪水与尘埃土屑融在一块,满地的污浊龌龊。植被消失处,沙尘成为风的最大成分,漫天飞舞。而那么多从隐秘处排出的废水,渐渐置换了清明的色调……本来是那样的,现在却这样了。
像谷村新司唱歌那样,永远都保持站好了就唱这么一个样子,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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