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俗词源浅谈
(一九八五年七月初稿)
行云流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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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有一部美术电影,叙述一只名叫“夕”的恶兽扰害人间,后来终于被神通广大的哪吒似的小儿“年”除掉的故事,这似乎就是岁终“除夕”二字之所由来。其实“除夕”的得名本不如此,“夕”的本义是夜(字形就像一个少了一点的月字,即为没有月亮的夜晚),“除夕”是指一年最末一天的晚上,又称“除夜”,“除”是辞送之义。这本是显而易见的,但民间传说中的“夕”何以成了狰狞怪兽?从历时语言学的角度分析,这涉及到了流俗词源(popular
etymologies)的问题。所谓流俗(或通俗)词源,就是歪曲词的原有意义,另行一番解释,而这种歪曲和解释又得到了惯用法(usage)的承认。流俗词源是对旧形式的新解释;是对旧形式的记忆,哪怕是模糊的记忆,正是它遭受变形(change)的出发点。(1)流俗词源的产生并不完全出于偶然,它往往与社会心理或民族习俗紧密相关,有时也与语言或文字的内在因素有关,如谐音、异读、字形的讹变等。人们常常把难以索解的词同某种熟悉的东西加以联系,借以作出近似的解释的尝试。(2)流俗词源通过“不合理”的比附,或有所寓意,或有所寄托。如上所说有关“除夕”的民间传说,就寄托了民众的爱憎感情,并且通过想象,把新年放爆竹、贴红联的传统习俗也傅会进去,作了迎合民众心理的“合理”解释。
流俗词源的产生大致有如下原因:一是望文生义,二是谐音讹变,三是异读讹变,四是字形讹变,五是变文生义,六是社会心理要求。
“西王母”本是古国名,《尔雅.释地》中已出现此词,郭璞注释为“昏荒之国”。但很早就被傅会成女神的名字,《穆天子传》卷三:“吉日甲子,天子宾于西王母,乃执玄圭白璧以见西王母。”郭璞注:“西王母如人,虎齿,蓬发,戴胜(胜,玉胜,一种首饰),善啸。”看来这位女神的最初形象并不美好。“西王母”在《穆天子传》中有时也作为地名出现,如“自群玉之山以西至于西王母之邦,三千里”(卷四)。到了后世神话故事、诗文、戏曲中,“西王母”被塑造成了一位美貌的女神,或省称“王母”,民间习称“王母娘娘”。“西王母”傅会成女神后,人们又杜撰出一个男神“东王公”来,《神异经.东荒经》上说:“东荒山中有大石室,东王公居焉。”或称“东皇公”(见《吴越春秋.越王阴谋外传》)。到了后世,“西王母”这一古国名已鲜为人知,而传说中的这位女神竟然在中国神话史上统治了数千年之久,家喻户晓。
沈括《梦溪笔谈》卷二十一“异事”类云:“延州天山之巅有奉国佛寺,寺庭中有一墓,世传尸毗王之墓也。尸毗王出于佛书《大智论》,言尝割身肉以饲饿鹰,至割肉尽。今天山之下有濯筋河,其县为肤施县,详‘肤施’之义,亦与尸毗王说相符。按《汉书》,肤施县乃秦县名,此时尚未有佛书,疑后世傅会县名之说。”上两例皆因望文生义而产生的流俗词源。
另外,古汉语中有一些连绵词,如果不详考其语源,仅看字面意义,也容易犯望文生义的毛病。例如“狼狈”这个复音词,古人认为狼和狈是两种动物,“狈前足绝短,每行常驾两狼,失狼则不能动,故世言事乖者称狼狈。”(3)清代学者朱起凤在其著作《词通》(卷十八)中也沿用此说,但在同书“狼狈”条下又列出“狼贝”“狼
贝”“狼跋”等条目,说解与“狼狈”无异。其实“狼狈”就是《说文》中“剌拨”“猎跋”的异写,与“狼”“狈”二字的本义全然无关。但“狼狈是两物”(4)的说法广为流传,成语“狼狈为奸”、习语“狼狈逃窜”不能说未受其影响。此外,像“犹豫”“狐疑”“首鼠”这些连绵词,也存在各种曲解其本义的流俗解释。(5)
《史记.齐太公世家》上说:周文王将出猎,先占卜,卜辞曰:“所获非龙非彲(通‘螭’字),非虎非罴,所获霸王之辅。”后来果然在渭水之阳遇到吕尚(姜太公)。《宋书.符瑞志》上、《后汉书.崔骃传》注引《史记》均作“非熊非罴”,后人讹“非”为“飞”,以卜猎为占梦,遂有“飞熊入梦”的传说。元代张鸣善小令《水仙子.讥时》云:“两头蛇南阳卧龙,三脚猫渭水飞熊。”这是因谐音讹变而产生的流俗词源。
有时谐音讹变不必改变其字,只要理解成另外的意义就行了。《诗.小雅.大田》:“既坚既好,不稂不莠。”只生禾穗而谷实不充者叫“稂”(láng),“莠”(yòu)是一种叶穗似禾的草。“不稂不莠”本义是指田中没有稂莠等物,正是丰收的景象。后来“不稂不莠”谐音读成“不郎不秀”(元代称呼人时,常以郎、官、秀等表明其身份地位),是说人的能力或才学不高不低,不伦不类,没出息。明代毕魏《竹叶舟.收秀》传奇:“一身无室无家,半世不稂不莠。”《红楼梦》八十四回:“第一要他自己学好才好,不然,不稂不莠的,反倒耽误了人家的女孩儿,岂不可惜?”这是谐其音而异其义,褒义词讹变成了贬义词。
《诗.周南.桃夭》中有“桃之夭夭”句,“夭夭”是形容桃花的美艳。后世以“桃”谐音为“逃”,戏言逃亡不知所往。《醒世恒言》三《卖油郎独占花魁》:“将店中资本席卷,双双的桃之夭夭,不知去向。”今通写作“逃之夭夭”。这也是谐音讹变产生的流俗词源。
另外,异读讹变也会产生流俗词源。唐代刘知几《史通.六家》:“至两汉以还,则全录当时纪传,而上下通达,臭味相依。”宋代牟巘《陵阳词》中的《木兰花慢.饯公孙倅》:“不妨无蟹有监州,臭味喜相投。”这两例中的“臭”都读xiù(许救切)“臭味”就是气味,“臭味相依(投)”比喻同类的人或事物。后来,“臭味相投”中的“臭”异读为chòu(尺救切),意义也贬化为专指坏人坏事。因声别义是汉语的特性之一,声调异读时语义也发生变化。
《世说新语.德行》:“陈元方(纪)子长文(群)有英才,与季方(谌)子孝先(忠)各论其父功德,争之不能决,咨于太丘(寔),太丘曰:‘元方难为兄,季方难为弟。’”凡泛指兄弟才德都好、难分高下叫“难兄难弟”,“难”字读平声(那干切)。宋代许月卿《赠黄藻》诗:“难兄难弟夸京邑,莫负当年梦惠连。”后来“难”字异读为去声(奴案切),语义也相应讹变,比喻两人同样坏或处于同样的困境中,感情色彩由褒而贬。
《旧唐书.张延赏传》附《张弘靖传》云:“今天下无事,汝辈挽得两石力弓,不如识一丁字。”其实“丁”为“个”字之误。清代梁绍壬《两般秋雨庵随笔》卷七引《续世说》云:“此乃‘个’字,盖‘丁’与‘个’似,误传写也。”故后来讥诮人一字不识或无学问为“不识一丁”或“目不识丁”。明代杨涟《劾魏忠贤二十四大罪疏》:“金吾之堂,口皆乳臭;诰敕之馆,目不识丁。”(6)可见该成语已经习用为常而并不以此误字为非。
《后汉书.公孙瓒传》“天下指麾可定”注引《九州春秋》:“瓒曰:‘始天下兵起,我谓唾手而决。”(7)
“唾手”指吐唾沫于手,表示办事轻而易举,演变为成语“唾手可得”。后来“唾”字讹变为“垂”,“唾手可得”与“垂手可得”并行于世,但后者已非古义。这都是因字形讹变而导致的流俗词源。
另外,变文生义也会产生流俗词源。所谓“变文”指错乱语词的字序,《庄子.知北游》:“东郭子问于庄子曰:‘所谓道,恶乎在?’庄子曰:‘无所不在。’东郭子曰:‘期而后可?’庄子曰:‘在蝼蚁。’曰:‘何其下邪?’曰:‘在稊稗。’曰:‘何其愈下邪?’曰:‘在瓦甓。’曰:‘何其愈甚邪?’曰:‘在屎溺。’东郭子不应。庄子曰:‘夫子之问也,固不及质,正获之问于监市履狶也,每下愈况。’”(正:官名,指市令;获:人名;监市:监市政者;狶:豕;履:践踏。验豕之肥瘦,每践踏其股脚。股脚:难肥之处。)“每下愈况”是越往下说越足以比况(况:由比照而显明)。庄子认为道无所不在,即使举下贱的东西亦可以见道,比喻越从低微的事物上推求,越能看出道的真实情况。后人把“每下愈况”变文为“每况愈下”,意义也随之转变,指情况愈来愈坏,与庄子的本义大相径庭。宋代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二十六:“子瞻(苏轼)自言平生不善唱曲,故间有不入腔处,非尽如此。后山(陈师道)乃比之教坊司雷大使(人名)舞,是何每况愈下,盖其謬耳。”
又如,《三国志.蜀志.彭羕传》:“枕石漱流,吟咏縕袍,偃息于仁义之途,恬淡于浩然之域,高概节行,守真不亏。”“枕石漱流”意思是以山石为枕,以清流漱口,比喻隐居山水而情志高洁。《世说新语.排调》:“孙子荆年少时欲隐,语王武子‘当枕石漱流’,误曰‘漱石枕流’,王曰:‘流可枕、石可漱乎?’孙曰:‘所以枕流,欲洗其耳;所以漱石,欲励其齿。’”这本来是说错了话而临时追加的辩解、搪塞之辞,但因其话语巧妙圆滑,似乎言之成理,后世文人对此大为赞赏。刘孝标《世说新语注》在“洗耳”下加以引申发挥:“《逸士传》:‘许由为尧所让,其友巢父责之,由乃过清泠水洗耳拭目,曰:“向闻贪言负吾之友。”’”“漱石枕流”作为成语流传下来,日本文学家夏目氏竟以“漱石”二字为名,可见影响之广。这也是因变文生义而产生的流俗词源。
“观世音”本是佛教菩萨名(唐人避太宗名讳,只称“观音”)。在佛教中,观世音与大势至菩萨共侍阿弥陀如来,推行教化。(8)唐宋名手所绘观世音像,皆不作妇人,后世讹为女像。(9)这或许与佛教的发展与民众(主要是妇女)的心理和需要有关:女菩萨既然能使女信徒们在拜佛许愿(尤其是一些隐衷,如祈求怀孕或生子)时感到方便些,为扩大佛教的影响,在众多的男性菩萨中置一女身何尝不可。这是由于社会心理要求而产生的流俗词源。
社会心理因素还包括忌讳。《韩非子.喻老》:“昔者纣为象箸而箕子怖。”“箸”是一种食具,又写作“筯”,《世说新语.忿悁》:“王蓝田性急,尝食鸡子(鸡蛋),以筯刺之不得,便大怒,举以掷地。”据明代陆容《菽园杂记》(卷一)载:吴音“箸”与“住”相近,俗行舟讳住,因称“箸”为“快儿”,后又加“竹”为“筷”。历代辞书均未收“筷”字,《康熙字典》和修订本《辞源》中亦无此字,可见“筷”字是因心理忌讳产生而流于民间的俗语词。
流俗词源大多具有较强的适应性和感染性,(10)易为民众接受,所以流俗词源在民间有强大的生命力。古书中就有不少记载,例如梁绍壬《两般秋雨庵随笔》上说:“温州有杜十姨无夫,五髭须相公无妇,于是合而为一,则杜拾遗、伍子胥也。”流俗词源还反映在地名的称谓、演变上。仅以北京街巷地名为例:“打劫巷”变为“大吉巷”,“裤裆胡同”变为“库藏胡同”,“屎蝌螂胡同”变为“时刻亮胡同”,“麻状元胡同”变为“马状元胡同”。这都是因其难听、卑俗、不雅而改易其名。“适景花园”变为“什锦花园”,“汪纸禡胡同”变为“汪芝麻胡同”,“何纸禡胡同”变为“黑芝麻胡同”,“奉盛胡同”变为“丰盛胡同”。(11)这都是因其旧名难记或难以理解而改易其名。
利用流俗词源可以考察汉语言或方言语音的发展演变。例如,关汉卿《鲁斋郎》杂剧:“你休只管信口开合,絮絮聒聒。”“信口开合”是指不假思索,随便乱说,后来谐音讹变为“信口开河”。《红楼梦》第三十九回回目“村姥姥是信口开河,情哥哥偏寻根究底”,按:“合”字为古入声字(合韵),“河”字是古平声字(歌韵),中古二者区别甚严,只有近代(12)北方话中,部分古入声字才和平声字相谐。《红楼梦》把“合”讹变为“河“,据此可知《红楼梦》用的是北方方言。(13)另外,如上“何纸禡”变为“黑芝麻”,普通话中“何”“黑”读音不同,但当地居民仍把“黑”读为“贺”音,(14)这是保存方音的结果。
利用流俗词源还可以丰富语言,如“望洋兴叹”这个成语源于《庄子.秋水》,其中“汪洋”是个叠韵连绵词,义为“仰视貌”,字又可作“盳洋”、“望羊”、“望阳”、“望望”等,“望洋”二字不可分解。但现在人们用此成语时,常把“望洋”理解成述宾关系结构,进而“生造”出一些词语来:送病人进医院过江难,则“望江兴叹”;乘船不便,则“望船兴叹”;进书店买不到专业书,则“望柜兴叹”;欲上进修班学习,但收费高昂,则“望费兴叹”......(15)因望文生义使“望洋兴叹”变成了新的流俗词源。
尽管语言工作者可以认为流俗词源多少有点近于乱弹琴,弄得牛头不对马嘴,(16)但以它在民间流传范围的广泛性和历史的悠久性,以致今天仍在人们口头上(甚至书面上)屡用不鲜,也应该重视它的社会效用而不至于弃之不顾了。
注释:
(1)索绪尔《普通语言学教程》第三编第六章,高名凯译。
(2)同(1)。
(3)(唐)段成式《酉阳杂俎.广动植.毛篇》。
(4)同(3)。
(5)《汉书.高帝纪》“计犹豫未有所决”颜师古注:“犹,兽名也......性多疑虑,常居山中,忽闻有声,即恐有人来且害之,每豫(预先)上树,久之无人,然后敢下,须臾又上,如此非一,故不决者称犹豫焉。一曰陇西俗谓犬子曰犹,犬随人行,每豫在前,待人不得,又来迎候,故云犹豫也。”北齐颜之推《颜氏家训.书证》:“《离骚》曰:‘心犹豫而狐疑’......狐之为兽,又多猜疑,故听河冰无流水声,然后敢渡。”宋代陆佃《埤雅.释虫》:“旧说鼠性疑,出穴多不果,故持两端谓之首鼠。”
(6)《明臣奏议》卷三十七。
(7)“百衲本”作“唾掌”。
(8)《法华经》七《观世音菩萨普门品》二五。
(9)清代姚之骃《元明事类钞》卷十九《大士女像》;赵翼《陔余丛考》卷三十四《观音像》。
(10)布龙菲尔德《语言论》,袁家骅等译,P522。
(11)尔泗《北京胡同丛谈》(《北京史研究通讯》增刊,1981.8)。
(12)这里的“近代”是指《中原音韵》以来的北音时期。
(13)参看何闻《红楼梦用韵考》(《杭州大学学报》增刊《语言学年刊》,1982.12)。
(14)同(11)。
(15)引例依次见:《解放日报》(1980.11.10),《羊城晚报》(1980.11.19),《光明日报》(1979.10.7),《人民日报》(1980.9.22)。
(16)同(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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