辑录林文月《午后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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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文月简介】
林文月(女,1933年—),台湾省彰化县人,作家、学者、翻译家。曾任台湾大学中文系讲师、副教授、美国华盛顿大学中文系客座教授、斯坦福大学客座教授、捷克查尔斯大学客座教授。身兼研究者、文学创作者、翻译者三种身份,并且于这三个领域中都交出亮丽的成绩单。林文月生于名门,外祖父是有“台湾太史公”之称的连横,表弟是连战,在台湾大学中文系就读期间更师从文学大家台静农。
林文月如今年已七旬,以"三笔"风靡台湾地区:一笔关乎学术,有《澄辉集》、《谢灵运及其诗》、《山水与古典》等研究著述;一笔是文学翻译,引介了《源氏物语》、《枕草子》等日本文学作品,被译界视作日本古典文学作品的最佳人选;再一笔则是散文创作,三十年来苦心经营出《京都一年》、《读中文系的人》、《遥远》、《午后书房》、《交谈》、《作品》等抒情作品集。
她精擅厨艺,家里客厅总是高堂满座,于人间烟火中引得台静农、董桥、林海音、三毛等文人竞相捧场,连李敖也曾酸酸说,“台大的一大堆男人围坐在林美人的家里”,颇有醋味。
林文月这个名字,也许尚未被更广泛的大众熟知,却已经是各地中文系师生和文学爱好者长久以来的偶像,拥有学者、翻译家、散文家三重身份的她,曾执教于台湾大学,2007年与余光中等人获选台湾大学杰出校友,其人其文曾被文学评论界拈来与张爱玲相提并论,但更有年轻的粉丝说,娟秀文雅、往来无白丁的她是又一个林徽因。
午后书房
林文月
照例的,我又睡了一个失眠的午觉。有些朋友知道我擅长失眠,但那是意味子夜的辗转反侧。夜间万籁俱寂,不能顺利入睡,尚值得同情;但午觉而失眠,则是多此一举,胡思乱想,更属咎由自取。无论如何,使身体平臥,四肢放松,总是一种休息,有益健康;何況,我又喝过一小杯浓郁的咖啡,所以此刻感觉神明清朗,完全不像一个方才失了眠的人。
我走进属于自己的小小天地——这间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微暗书房。为了节省能源,我给自己规定,日间只开台灯,吊灯至少要到黄昏才能亮起。
桌面上,书籍笔记杂陈,只留小小一方空间。我犹豫了一下,不知该用什么资料填满这个留白。侧头看一看右壁上的月历,那上面的各种记号显示,这个月分内,有两个学生的论文学位口试,一个学术会议的讲评,以及一次校外的演讲。那个校外演讲的大纲已经拟妥,只须于前一天再温习一次即可;兩个论文口试之中,有一个是自己指导,当无甚好挂念的,另一本学位论文,据說当事人尚在赶写的最后阶段,不知何时送来,又如何能于短时间內审阅完毕拟就试题?我在這儿紧张也无用。至于讲评的部分,时间与地点都印制成表,早已收到,那上面甚至还排好了主讲人及讲题顺序,只是论文也迟迟尚未到手,希望不至于像上回在南部开会时看到一位讲评者在松山机场才收到文章,于飞往台南的机舱內赶读那样匆遽才好。
看来,这个下午还是务正业要紧。
大学部的课,为着配合毕业班提前停课,康乐山水佳篇已大体讲完。有一部分用讲义取代授课,让学生去自习。余下二首临终之作,除典故技巧的讲解之外,最难处理的是诗人充满矛盾的性格与心理。每次讲到这个问题,都不免徘徊感慨。其诗也,富艳精工,其人也,恃才傲物,而诗篇与行迹之间的距离,最是难以常情衡量理解。陈胤倩說:“累仕之后,忽发此偾fèn,诚非情实。然吾谓康乐胸中未忘此意,于其哀庐陵信之。”这样的辩解,本身就显示矛盾,比较难以令人信服。黃晦闻则说:“康乐于性理之根本功夫,缺乏修养,故不免推迁,无终始靡他之志,味穷达独兼之义,于功名富贵,犹不能忘怀。是故山水不足以娱其情,名理不足以解其忧。学足以知之,才足以言之,而力终不足以行之也。”这个说法,或者可能从根本上来解析康乐一生悲剧症结所在。
把这两首康乐生命末期的作品讲完,给诗人送终,这学年也将结束了。回顾一学年以来,这班专书的课,人数并不多,但正式选修的学生,加上一些零星出席的旁听生,倒也始终维持一个局面。比起传说中,日本已故汉学家青木正儿独对一个学生,其余皆跷课,而那学生竟是自己儿子,要壮观多了。只是,有时难免反省,未知学生们可曾从这个课堂上学得一些什么没有?几回看到他们茫然的眼神,心底难免着急,唯恐自己的讲解乏味,未足以引人入胜。何以这样在乎学生的表情呢?也许他们只是偶然出神分心罢了,人人都有特殊的理由分心出神的,这一点,应予体谅才好。
我合上谢康乐诗集和讲义夹子,起身到饭厅去冲一杯热茶。从前只喝冰水及咖啡,不懂得品茗,近年来逐渐喜欢喝茶,也许是年岁的缘故吧,稍微解得苦涩中带甘芳的趣味,尤其午后书房静坐,放置一杯热茶于案头,颇有些定心的功用,而当阅读略感疲惫之际,或写作灵感困踬之时,更可藉细啜以为调剂。
再度回到书桌前,这次,我把《洛阳珈蓝记》的各种版本及参考数据摊满眼前。杨衒xuàn之写这本书,颇具悲壮的使命感,其序文有语:“京城表里,凡有一千余寺,今日寮廓,钟声罕闻,恐后世无传,故选斯记。”我引导学生注意杨衒之著述此书的心态与笔调等文学旨趣,以及历史观点方面的问题。逐条讨论下来,令学生仔细阅读,慢慢摸索。由于可资参考的论著不多,所以我和学生一样怀着诚惶诚恐的心理,必得战战兢兢准备充分,才敢踏入教室。然而,斯记內涵甚广,岂止为留传寺院遗迹而已,更兼及于历史兴衰、故治葛藤,乃至风俗习惯、传说异闻,文笔则秾丽秀逸,敘事则宛转有致,耐人寻味。我六年前在香港坊间购得周祖模的校释本,细读后即觉兴味浓厚。其后又陆续搜集到不同版本,愈觉其价值非凡。两年来,遂用为课堂上开放讨论之用。这个学期,本拟暂停,但由于去年暑假里偶然先后辗转买到英文译本(W.F.J Jenner Memories of Loyang)及日文译注本(入矢义高译注《洛阳珈蓝记》),可供侧面的参考,更湊巧的是,开学之前,适时得到香港中文大学 杨勇教授以他多年心血的《洛阳珈蓝记校笺》新书见赠,遂决定继续与学生再读一次此书。洛阳珈蓝记的正文与子注之分辨,为历来治学者所最注意,然而各种版本均有其道理所在,亦有其自相矛盾之处,莫衷一是。在班上,我也引导学生注意及此,但我们更注重的是,杨衒之著述此书的心态与笔调等文学旨趣,以及历史观点方面的问题。书的內容分洛阳城內、城东、南、西、北,大体以一寺为一条。逐条讨论下来,令学生仔细阅读,慢慢摸索。由于可资参考的论著不多,所以我和学生一样怀着诚惶诚恐的心理,必得战战兢兢准备充分,才敢踏入教室。至于有关古代的寺院建筑与佛像艺术等专门的知识,仅凭文字想像,恐无法印象深刻,通常我会安排请专家放映幻灯片讲解。
然而,一本记述有关北魏寺院的书,年轻人读久了,也许会生腻。前一阵子,上课的情形甚不热烈,空气窒凝,陷入低潮。那时,也是我自己家中多事之际,高龄的父亲住入医院,准备接受切除脑瘤与否?正徘徊犹豫着。为此,散居各地的兄弟姊妹都飞回台北。我奔走于课堂与医院之间,应对人与事,忧虑又疲惫。但面对环坐的学生,便像是一个粉墨登场的演员,不容表露一己的欢愁情绪,只是伪装平静的结果,终于使我也感染到教室里弥漫的低潮气氛,深为挫折感所浸蚀。记得很清楚,那天于责备学生之余,回家后,自己竟然像一个打败仗的士兵,顿丧斗志,甚且萌生辞去教职的念头。不过,经过那次责备以后,学生们的读书情绪似稍提高,堂上的发言与讨论又复苏;而父亲的白发虽已剃去,所幸紧急会诊之后,决定不予开刀,已返家静养。
我消沉的情绪,才又慢慢解散。
教书真是一个奇妙的行业。如果自觉准备得充分,教得有条理,甚至偶尔还有些许神来之笔,因而见到学生之间有振奋的眼神,下课之后,实在轻松愉快,觉得世界如此美丽,人生充满信心!可是,有时候同样用心准备,却遇着学生没精打采,丝毫不起共鸣沟通,便会越讲越没有兴趣,为此,常会一整天都心灰意冷,消沉乏力。
环视周遭,自下而上,层层排列、围绕着我的众书,几乎都与多年来教书的內容有直接或间接关联。回忆当年选读文学,本拟做一辈子快乐的读书人,讵jù料教书的责任,以及对本业的敬重,却逐渐把自己有限的时间与精力囿限于较小的读书范围里,遂令“泛览周王传,流观山海图”的逍遙乐趣不复可得。经常也还是忍不住地买回一些闲杂书,然而明知还有太多的正经书待阅,便也只好将它们暂时搁置书橱较远的角落,做为寒暑假时的享受准备,然而,寒暑假则又往往不得不为某篇论文的写作绞尽脑汁,致令时光空逝,好书尘封未动者颇不少。
至于坐在这个位置上,伸手可及处所摆列的、叠放的,尽是常用的工具书,或这个学期授课的相关书,或正着手写作的论文的参考资料等等。这些书籍资料的堆放,看似杂乱,实则乱中有序,对我个人而言,即令停电,也不难摸索到一本所需要的书。
有时在书房里独坐良久,倒也未必是一直专心读书写作。譬如说,重读远方的来信,想象朋友的近况,也是很自然的事情;甚至什么念头都没有,只是空白的发呆,也是人生的片刻。因为在这个宁谧的斗室内,我最是我自己,不必面对他人,无须伪装,更无须武装,自在而闲适。
自在而闲适的时光,可也最容易不知不觉地溜走。像现在,我已经从方才刚进书房时的专心一致,而逐渐变得分心出神起来。许是坐得太久,有点儿累了吧。
我站起来,看看紊乱叠放书籍和纸笔的桌面,并不想去整理;就让它紊乱去吧。
天色已昏暗,我本想让吊灯也亮起,可是并没有走到门口去开那个开关,反而顺手把台灯关熄;于是,薄暮忽然就爬进我的书房里。
【辑录后感】:
连日淫雨霏霏,母亲住院已近四个月,每天去看望她老人家,母亲日渐消瘦,神情呆滞,似乎眼中亦有白内障,她好像是凭听觉来猜测我们是谁的,我心常有纠结之痛。今日读林文月《午后书房》,几欲下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