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黄粱梦》(长辈原创长篇小说连载3)
(2021-01-06 18:54: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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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是我交到十四岁的时日,听说临乡有一位家庭富裕的年轻寡妇,她手捧十一岁的女儿为“彩球”在招婿。谁能接到它,就成这位少女的“驸马”,也是她全家的继承人。于是,临近的几个乡镇里,有很多十三四岁的男孩子,都由他们的父母陪同,无不抱有试一下这没本钱“打彩票”的侥幸心理,都想得到这腰里缠有金元宝而灿灿发光的——“彩球”。
母亲自认寡妇孤儿的穷孩子是找不到好媳妇的,所以她老人家也鼓励我去试一下。谁也不敢相信穷孩子的我竟然得到这位少君妈妈的垂青,毫不迟疑地把“彩球”投给了我。
此后我与这未来的妻子在两小无猜的生活领域里度过了六个青梅竹马的春秋。那一年她已交到“破瓜”以后的十七岁了,我也从总角之时走进了弱冠之年。这一年的——正月十二日,却是花香鸟语的孟春时节。曾由我射中雀屏的“唐高”之妻,走下弄玉楼头,正是花枝招展,秋水流波,远望她婷婷玉立,走近来绰约风姿;身披乔其纱妃红色的礼服,青绿的织锦缎皮衣;红毡毯上饮过由宾娘传递来的交杯酒,这就是当年云英同裴航结成人间仙侣的纪实……
第二天的上午,依风俗新郎同新娘又重新双双进入花堂,向每一位长辈放在朱红桶盘里用红纸包着的银洋钿——这是他们赐给我夫妻见面的“贽敬”——行礼。这时礼堂的上首站着“执事”三四人,他们一般都是比新郎稍许年长的已婚的朋友,所以能懂得这种仪式。譬如他们拿出一个朱漆的红桶盘时,口里唱着:
“新郎新娘向爷爷拜见!”
这时另一执事又会唱:
“噢,免了,免了,新郎新娘上来鞠躬整位。”
这时我俩双双走上礼堂的上首,那里放有两把太师椅,椅上各置有大红绣花缎椅帔一领,新郎新娘每人各拿下还折叠着的椅帔把它抖开后端正地披在椅子上,然后双双行了三个鞠躬礼,新娘才由执事手里接过红桶盘,把它放在另一端。这样双双又重新回到原来下首的红毡毯上再听执事们又在唱:
“新郎新娘向妈妈拜见。”
另一执事又同样在唱:
“噢,免了免了,新郎新娘上来鞠躬整位。”
我们又同时上去,做着刚才做过的动作重新去做一次,新娘才又接过执事手里的红桶盘,如是者再。就这样红纸包都叫了过去,我俩不知磕过多少次的头,行过多少个鞠躬礼,接过多少次的桶盘,朋友们还故意在这中间作难,想达到这玩笑的延长时刻。他们在我俩上下来回的当中,重重横卧而架叠起张张的长板凳,这样上去下来都要一步一伸脚的艰难行走着。最后的一次,却是这些执事们给新郎新娘的一份“贽敬”,同样放在朱漆的桶盘里,这是一盘用方砖叠成足有二十来斤重的“礼物”,外面照样用红纸包着它,上写“鸳鸯并茂”,左下首题“诸执事公敬贺”。他们送下来,硬要由新娘接过它又把它送上去,如果捧不住了,自然只有由新郎来帮她一起抬着送上去。所以等到这场“拜见”礼的场面结束后,至少要两三个钟头的时刻。
当天的下午,我同我的妻坐了两顶轿子,由她的家起身,轿后跟同这位在她家做饭已六年的沙埠人阿婆,与新媳妇一起到我自己的老家去晋见我的母亲她的婆婆。人未入门,我家院子的里里外外黑压压地站满了这些七嘴八舌的女娘,等到我们下轿时,母亲出来笑逐颜开地携着她媳妇的手把她带进了自己的卧室。这时阿婆过来,走近母亲的身旁,咬着她的耳朵不知说了些什么,只见母亲用手在指灶房间,她立即去了。这时房里房外门口窗前挤满了人,母亲客气地在让她们坐,自然这仅表示礼貌而已,哪来有这么多的椅凳可给这么多的人坐呢?不一会儿,阿婆手里托着一碗由家里带来的经她重新调热的高丽参茶,她先把它放在台子上,然后移来一张八仙桌,把它放在房里的正中央,却过去拉着我母亲,把她按坐在椅子上,并在老人的面前,铺下了红毡毯,这才回过头来对我说:
“大爷(黄岩方音是度耶),你同新娘子过来向嬢嬢行礼。”
我当时听到她在这么多人的大庭广众前叫我“大爷”时,面孔立即沸腾起来。我这个八岁就死去父亲的穷孩子,家里穷得在上学时没有穿过一双新套鞋,下雨天脚上一直套着日本人的木屐踢里趿拉的过日子。今天阿婆不知趣地在这场合也像在妻家里那样的称呼我。记得十四岁的那年,我踏进今天妻子的家里时,就已听到这种刺耳的称呼。后来我偷偷地告诉她:
“阿婆,你以后叫我名字吧。”
她笑着说:
“这哪里可以。”
此后她始终没有改变对我的称呼,我觉得妈妈(丈母娘)似乎在阿婆对我的称呼上好似理所当然的样子。后来习惯了我也由她去叫了。可是今天在我母亲身上穿的还是十年前父亲在世时的旧棉袄和旧罩衫,同时这里还有从小看我长大的老邻居,我几乎流出眼泪想大声痛哭了。正在这时,我已发现我的妻她正在瞧我,微微地露出她的笑容,并已走近她婆婆的跟前了。我立即猛醒过来,很迅速地跟上去。我们双双跪在母亲的面前,恭恭敬敬地各人都磕了三个头。这时母亲已从椅子上立起来,我只听她在说:
“千把岁,千把岁,百年偕老,多子多孙。”
接着母亲先把她的儿媳妇扶起来,然后弯下腰,做着过去如我小时候她过来抱我的姿态,把我连抱带扶地搀起来。可是我已经发现母亲的眼眶立已噙满了泪水,之所以不使它流出的原因,也许老人以为今天是儿子的喜庆日子,眼泪是一贯以来被人们认为它是不吉祥的东西,因此她仍然死命地把它噙在眼眶里。
这时阿婆才把台子上放的那碗参汤递给我的妻。她伸出两只手去接碗时,每只手的手腕上和左右的两个指头上的金首饰却发出灿烂的金光。这时房里看热闹的嘈杂声音似被她两手灿烂的金光在窒息。她走近婆婆的跟前,敬意地垂下头来,两手高高地举起这碗参茶。我已注意到母亲接茶时,同样盯着她儿媳妇两手发出闪闪的金光,然后她又把眼光逐渐地移到她儿媳妇胸前挂着长长的这串珍珠的项链……这时母亲的眼眶里已经禁不住强忍的眼泪了,扑簌簌地往下直流,我还似乎听到母亲喉头发出的抽泣声了。儿子身上的细胞,是由母亲身上分化出来的,我明白这时她在怀念我死去已十二年的父亲了,她伤心地看到儿子讨到这么一个有钱而又如此漂亮的媳妇,而死去的老伴不能亲眼看到她……我重又跪回母亲的前面,取出袖子里的手绢头颤抖地揩去老人思夫的辛酸泪水。这时我的妻她看到丈夫重新又跪在她婆婆的跟前时,她误以为新媳妇对婆婆应行“三跪九叩”的大礼,刚才自己只有一跪三叩,已经失礼了,遂着她立即也重新跪下来,想继续地重磕三个头时,母亲赶紧把她扶起,说:
“孩子,已行过礼了,快起来吧。”
她又回过头来对我说:
“快起来!”
我从红毡毯上退回原坐的地方,母亲才把她的儿媳妇扶起来。这时看热闹的人,有的发出“啧啧”的称羡声,并说:
“先生姆,今天是你儿子的喜庆吉日,你应该高兴啊,别流泪了。你看,新娘子像仙女似的,把这里全乡的姑娘都压垮了……”
我明白说这些话的人,的确是好心,因我母亲的人缘很好,为人正直,颇受邻里的敬意。她们认为我母亲总算苦出了头,今天儿子却带着这样一个美丽而又有钱的儿媳妇来拜婆婆。
这时阿婆过来对我说:
“大爷,天不早了,我们回去吧,家里还有这么多的客人,连你自己的朋友都无人去招待。先生姆对我说,叫你俩早点儿回去,她一个人招呼不了这么多的人。”
这时,我呆了,我在担心,来到家里仅这么一拜就马上走了,我俩一走以后,看热闹的人也逐渐散去,房间里立即会呈现凄凉的状态,母亲她会暗暗在伤心。我正在迟疑之际,妻已明白了我进退为难的情景,她毫不犹豫地对阿婆说:
“你们先回去吧,我俩在这里住一夜。你对妈妈说,这是我的意思,明天上午回来。我们步行也可以,或者坐黄包车,你同轿夫现在都回去吧。”
阿婆呆了一下,她别过头来对我母亲说:
“孃孃,你看怎么样?家里这么多客人,还有大爷自己的朋友,新房间里没有新郎和新娘子,客人们不感到寂寞无味吗?先生姆一个人又招呼不了……”
母亲是非常识大体的人,她明白儿子这时的心情,也理解儿媳妇的好心,当然还有阿婆的困难处境。于是她毅然地对她儿媳妇说:
“今晚妈妈断不能留你夫妻俩住在这儿的。阿婆刚才的话说得很对,这么多的客人在家,你们两人却留在外面过夜,能对得起别人吗?等亲戚朋友走完了,那时你俩再到妈妈这儿住几天。”
阿婆万没料到母亲会同意她的话,避免她一个人回去难交代。她当即笑着对我说:
“孃孃既然原谅了,要你们回去,时间不早,我们可以走了,隔几天再来吧。”
妻嫣然地在看我,我明白她什么都看我的反应代我说着我心里要说的话。譬如过去未婚以前的日子里,一旦我住在这里久了,那边她妈妈有时会不如意起来,认为儿子既然出继别人家里了,为什么老是霸着不放他回来,这时妻会嫣然地在她母亲的面前为未婚夫上好言:
“妈妈,是我叫他在那边多住几天的,我总以为他母子两人与我母女两人的命运非常吻合,我八岁死了父亲,他八岁成了孤儿。如果妈妈把女儿嫁了出去,一旦我回家来探望妈妈,没有好好地过上几个夜晚,就要向妈妈急急地在辞行,那时我相信妈妈暗暗会伤心,以为女儿嫁出后,就忘了从小把她抚育成人的寡母。我认为母女母子都是天性,我既然有这样的想法,自然他们母子也会有这样的想法,这叫推己及人呀。现在妈妈要恼的不是他,而是您自己养下这个吃里扒外的女儿哩!女儿是妈妈的细胞,我不负责您自己的细胞在做您自己不高兴的事。别生气了,嘻——妈妈。”
我想如果当时汉惠帝也学着我妻子在她母亲的面前说着这既至性又撒娇的话,尽管凶残的吕太后,也许不忍下手杀死赵王如意母子俩吧?后期妈妈能够曲宥我的一切,会容忍我母子如此的相亲相爱,这应归功于婚前的大妹妹的功勋了。而今天我也得体谅大妹妹的心,如果今晚住在这里,也许会造成她在她母亲的心灵上划下了一条伤痕。于是,我含着泪,向母亲在告辞:
“妈妈,再隔几天,我俩一起回家里来住几天。”
我特意在妻子面前,把这儿称为家里,使母亲听到高兴,明白儿子没有忘怀他是从小失怙的寡妇孤儿,也使妻子进一步明确丈夫是不会忘掉这里是他的家的。
这时我的大嫂才从隔壁的房间里出来。大嫂她是一个纯粹的山头人,我父亲死时,她就过来做了我家的童养媳。她见人腼腆说不上话,现在大概听到我们要走了,这才勉强地出来。母亲指着她对她的小媳妇说:
“这是你大姆。”
妻过去向她行了九十度的鞠躬礼,并摇着她的手说:
“大姆,你同妈妈一起到我那边去住几天,他现在还不回店里。今天我先走了,妈妈拜托你多照顾。”
妻说完,又重新向我的大嫂行了一个鞠躬礼。大嫂仅笑嘻嘻地问她的妯娌说:
“怎么你夜里不住在这儿呢?”
母亲接过口说:
“她家里还有很多的客人,让她先回去。”
这时母亲牵过她小媳妇的手,让她走进了轿门,妻回转身来拉住她婆婆的手,诚挚地对我母亲说:
“妈妈,请您接受我的请求,妈妈没有女儿,请把我看成是您亲生的女儿吧,这样您可常到儿子和女儿的家里来,使我有两个妈妈关怀我。今后我到这儿来,也像女儿回娘家那样的来探望妈妈。这是我的幸福,请妈妈接受女儿的请求。”
这时,母亲听了她儿媳妇这样善良的心意,温暖着这位失去丈夫已十二年的寡妇凄凉的心,使她高兴得几乎只知道在掉眼泪。以后我到上海去了两年半的时间里,妻真的没有食言,常来看望我母亲,真像亲女儿一样的温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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