忍不住按自己的想象修饰——科塔萨尔小说《光线变换》浅读
(2022-03-25 22:02:43)分类: 杂文、随笔、评论 |
忍不住按自己的想象修饰
——科塔萨尔小说《光线变换》浅读
张永渝
在收到了听众卢西安娜的信后,广播剧演员、小说的叙述者巴卡塞尔与自己的崇拜者熟络起来。很快,他们同居了。慢慢地,两人的亲密关系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他们开始用未见时的意念或于己而言较为舒适的想象改良相识后对方的形象(尤其是叙述者“我”)。叙述者请一头黑发的卢西安娜把头发染成浅色,在他的坚持下,她满足了他的要求。卢西安娜心里,始终有未见时曾幻想偶的广播剧演员的形象——更加高大,一头短发。交往渐深,名义上基于爱的某种控制欲更加强烈,看着熟睡的卢西安娜,“我”想:“觉得是时候告诉她了,是时候让她彻底接受我缓慢织成的爱情之网,把她完全变成我的。”俩疯狂安适的爱并没有持续太久,一天,“我”看到卢西安娜从一家旅馆里出来,挽着一个高大的男人,那人用卷发“揉擦卢西安娜的栗色头发。”栗色,介于黑色于浅色之间,象征着情感过度时的妥协。在叙述者的幻觉里,卢西安娜曾在信里以赞美的口吻设想过叙述者栗色的头发。卢西安娜的背叛并非因为不爱,恰恰相反,她知道,巴卡塞尔越来越爱她——“你太宠我了,卢西安娜说,一切都是为了我,而你却窝在那个角落里,连坐都没法坐。”
“我”对卢西安娜是非常精心的,为了和她一起分享演出的录音唱片,他把留声机搬到了客厅,还挪动了客厅里一盏(落地?)灯的位置,以便坐在沙发上的卢西安娜避开那“又热又刺眼”的光线。他期待她被下午透过窗户的昏暗的光线所笼罩,那种“微微的烟灰色”的光线能更好地衬托她的头发(!)和捧着热茶的双手。
这个浅色头发控的叙述者是个对光线异常敏感的测光表。这个小小的强迫症式的测光表在卢西安娜搬到自己住宅的那天,觉得心痛不已,原因是“帮她收拾东西的时候”,他注意到灰色光线缺席了美好的时刻,继而觉得在亲密的关系中出现了某种“不完美的东西”。
光线的变换细腻微妙、难以言传又捉摸不定,一如人心。谁不是按照自己的想象去修饰内心继而改变走入内心、逃离内心的人?而被无数个事件和片段组成的亲情、爱情、友谊和人生——哪一样是按照自己的设定搭建或完成的呢?科塔萨尔的《春天》告诉读者——一旦破碎,则永远破碎。这一篇《光线变换》亦宣示了类似的道理——一旦谋求控制,感情必将蒙尘。世上没有绝对的自由,但对情感控制的反抗却是绝对的自由。听完广播剧《羞耻的玫瑰》(亦是卢西安娜信里提到的大获成功的一部剧。可视为他俩的“定情剧”)的唱片,“我”(广播剧配角演员)的自尊心得到了极大地满足。但他注意到,卢西安娜把“那盏灯放回原位”。
叙述者安慰自己——“因为它在我移动过的位置的确显得很糟糕。”沉浸于优秀的业务能力带来的嘉许的荣耀中,他用宽容的自我满足的卷尺原谅了某种毫米级的主见和丝米级的反抗。无论说什么,“在那个完美的时刻”——卢西安娜都“顺从地认可”。但他觉得这唯一的听众因与己过分熟悉而没有表现出应有的情绪——“或许还缺少一个悲伤的她”——素未谋面只在信中表达敬意和赞美的有见识的听众,她应该在信里写:“我希望成为唯一了解您在角色和声音之外另一面的人。”
在叙述者的想象中,这个继续写信前注视虚无的听众,家里应该有一个封闭的庭院——但最终一条封闭的走廊的想象占了上风,于是它献出了“彩色玻璃天窗和屏风”,光线把走廊染成灰色,她应该坐在“柳条椅上,给我写信。”叙述者用想象的场景勾勒对象、改造现实,同居后他不仅买了柳条椅,还买了柳条桌。他知道(或也是一种妥协,如落地灯被挪回远处的心态),它们“和这里的环境完全不搭”。但他还是忍不住按照自己的理想/想象来装饰/修饰/改变现实生活。并将自我的人格与形象设计部分地委于一个略带崇拜的亲密的关系人。
读者朋友应不乏这样的体验——文学和生活相融之后会生出某种悖论——生活用文学的想象来改造日常,文学用现实的生活来激发想象,大师举重若轻的技术施教与一般作者——彼操练起来——总是捉襟见肘,不得要领。
《光线变换》的叙述者似乎难以处理爱人愉快中的困惑和刻意的牺牲——“(卢西安娜说)但是如果你喜欢的话,我也喜欢。”
(2022.3.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