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语的灰烬——有感于时事与拉金诗
张永渝
晚饭后,我一边算账一边看书。这是一本20多年的老书,封底的书脚弯折破损。同时翻朋友圈,喝茶水,发闲鱼。忽然,约瑟夫·K的形象变得清晰。
今夜的朋友圈复杂,激愤,忧伤。“我就是一说”发了一个初一孩子的遗书和一张便条——“榻榻米我用鞋踩过,用抹布擦干净”。刚好我读到武汉大学出版社出版的卡夫卡文集第二卷《审判》里关于自杀的说法——“自杀是一件无意义的举动,即便他想自杀,他也不会让自己走上那条绝路,原因正在于这个举动是无意义的。”此时,我能说什么呢?临对这荒诞、无常又脆弱的人世。谁不是约瑟夫·K,谁知道自己为什么被不安逮捕,被焦虑审判,被不断地平庸的重复所监禁?谁不是柳絮里的种子,跟随集体靠着冷漠的路缘石拍打岁月的泡沫?穿在铁钎子上抹了辣酱撒上孜然的黄口铁雀未知已然飞过了农药蒸腾的原野,如何被粘在一张网上动弹不得?
哪一具带电的肉体可以摆脱时间的审判?当有力而不殆的写者走进了沙漏标志下的疗养院,真的能发现回到过去时间的隔间?即便是——被翩翩裁为棉絮的白云在双子座的楼顶飘过,踩着路缘石望天的罗生真能看清?当急于找到认同感的鲜花被狂风摧凌,同情是一把钥匙?——可以找到处理内心之急于得到审判的约瑟夫·K的办法?
哦,贩卖焦虑——这个时代唯一稳赚不赔的买卖。
“爱琴海”发的是视频——核打击恐怖的毁灭场景令人惊骇。
“研究了一天塔利班,看得我头昏眼花,越看越生气。希腊被罗马灭了,西罗马被日耳曼人灭了,东罗马被苏丹灭了……十字军悲壮地失败了,当下世界格局与它失败的“遗产”相当有关。在野蛮面前,文明居然不堪一击,就如这孤月,仿佛已被黑暗的巨浪冲击得直立起来,就要倾覆了,它绝不是温馨的摇篮和浪漫的贡多拉。秋虫唧唧,告诉我更为严酷的季节已经到来。叶芝说的猎鹰盘旋着远离中心,万物分崩离析,已经从遥远的诗变成可怕的现实。”
诗人、翻译家马永波的这则引文置于六张图片(包括孤悬于黑暗中的月亮)之上。醒目,激烈。
没想到阿塔进入喀布尔,在朋友圈引发这么大的反应。我想起下午读到的一首拉金的《机群飞过》(阿九译)——
敲击着天空松弛的鼓面
轰炸机在上面一架一架地爬过,
留下疲软的音迹。
时间早已逃到地下,
往日盘踞在大地上方
在它的皮毛间搜着虱子。
难道生活就是狂饮,它会不会
抬头停下不喝,然后沿着
一个从未梦过的方向精妙地移动?
或者,这些在夜的肉体里
穿了又穿的线头,是否
已缝出了一个死布袋,里面行将塞满,
并在历史的阶梯下发出恶臭?
枪炮立刻给出了答案。
这首诗以超然的视角与惊人的克制描绘了战争的本相——“行将塞满”的“死布袋”,在历史的阶梯下发出恶臭。虽然生活以佯狂和欢醉对抗它的粗暴与荒谬——但战争就是打断,就是对正常生活的移挪和破坏。正义?非正义?革命?反革命?解放者?恐怖分子?——战争这个老师一次次教育现场的孩子们——要免于一次次被啪啪打脸——就不要总是卖萌抢答或故作天真的多选——真相的天平自古以来似乎只有一个被称作“答案”的砝码——那就是代表实力的枪炮。历史是由胜利者或幸存者书写的。不是他肚里的蛔虫,谁知道选择与阿塔合作的卡尔扎伊想的是啥?是否经历了剧烈的心理斗争?谁知接管政权后会发生什么?当年波尔布特在进城后似乎也散布过良善的告慰。判断是一块热豆腐,吃到嘴里恐怕得走过一些必要的工序——
→浸泡→磨浆→过滤豆渣→煮豆浆→ →成品
——上来就点卤——那是上药的节奏。
我相信,水平线以上的读者会会心地承认——至少写于三十年前的《机群飞过》更接近于战争的真相,而不是今天朋友圈里的自嗨文章或滥施同情技巧欠奉的伪抒情。
那么动荡地区的官方、私人或别国媒体里的rm,到底是什么角色——历史的主体?还是不幸的一群?——鉴于成分之复杂,现在、过去和未来似乎唯一可确认的事实是——他们是各自生活强健的饮者和所历时代诸多事件的裁缝——开车通往喀布尔国际机场的小贩如是;切割罂粟的农民如是;在街头接受采访的手工业者如是,扒飞机的翻译如是——很快地将自己塞进了死布袋;有的临行前正密密地缝着;有的刚缝完亲人又缝起了别人。他们无法获得动荡时代里文学人物和历史著作一般群体之恒定的尺码,那些一段连一段带螺纹的标准件——只是事后才被历史的谎言和官方的宣传配发了各自的口径。
战争可不是山雀下蛋,它是矛盾和机遇的火山的爆发。不仅放出焰火和浓烟,还有可能带来地震、大气污染等其他灾害。焰火,这是后代历史书上较为炫目的部分——权势集团之间的恫吓、互射、碾压、毁灭与重生。哦,还有黑烟,它笼罩的却是具体的人,一个个的家庭,一个个的街区,一个个的村庄。
战争——胜利的一方说rm,说的是焰火、后勤和牺牲,失败的一方说rm,说的是浓烟、壕堑和背叛。而照片和课本之外,在苦杏仁中苦苦地数着一个个具体的自己的“rm”——他们扒拉的是灰烬。
爱情婚姻性,成长衰老疾病,校园生活,青春,犹疑,忐忑,猜忌,战争,和平时期的景象。拉金写晨曦、正午,下午,傍晚,深夜。写公园、教堂,写街头破损的的广告牌,写掏粪工,穿过旷野的运河,歌唱的海浪,写烟囱,围着烟囱取暖咕咕叫的鸽子。他不避免俚俗,形式严谨而音韵和谐。他几乎写尽了一切,却给人贴切亲近之感——哦,这个观察者散步的距离不会超过两个街区。
绝不漫过自己的感知,精确地控制情绪——他含蓄,微妙,不露声色,缓慢地递送风景,像来自于他写尽那四季——那并不纠缠甚或有些狡黠的风——哦,或者像冰层下淙淙流淌的溪水。这位谦逊机智的格言大师见证了太多的人间悲喜和时运变迁,却不试图去改变读者——只是勉力呈现,呈现,再呈现。
这个时代有太多乡野遗贤和陋巷尚书的文字——滔滔不绝,漫无边际——可以通过一则不起眼的新闻看出无尽的内幕和政策的走向。更有甚者——上纲上线偷换概念以搞臭一个有良知说真话的医生;自我意淫到“厉害了”的程度;可以为战火的阿富汗人民开出200剂良药苦口的药方。
可写了一辈子,残破不堪的生活连一个独享的细节也不能占有。眼泪叭嚓又动力澎湃——修辞的蜜露连一滴也没有尝到——虽然以懒猴抱树的姿式给清晨的微信发了一辈子的表情。
拉金在《诗》里写——“词语无唇能让它们一吻还魂/词语无臂却抓住它们四溅的芬芳”——诗临照万物,却能以无限的深情探入微妙的内心。
从1993年的《张三和李四》开始,我不间断地写了28年,很少像今天这样审慎而又仔细地打量文学的品格——如切如磋;如圭如璋;其小无内,其大无垠;柔亦不茹,刚亦不吐————经之营之;不日成之——神之听之,终和且平。
玄妙平和,是诗之大道。拉金的诗歌告诉我——凿穿时空冷静克制的文学真相会比我们在历史书上看到的图文更有恒久的力量。这样的文字一定会比它描写的事件活得更久;技法的诚实印证心灵的诚实,这是一种极端个人化的行为——所谓文学,就是个人学——真实的个人越鲜活,越接近于真实的人性和时代之普世的心理。反之,一旦试着为他人代言,精确之花就会枯萎;一旦将夸张的修辞接入浅薄的认识,细节的真实与真实的细节将会变成词语的灰烬。
(2021.8.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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