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构

张永渝

小说家马原在《虚构》里写到：“我就是那个叫马原的汉人，我写小说。我喜欢天马行空，我的故事多多少少都有那么一点耸人听闻。我用汉语讲故事；汉字据说是所有语言中最难接近语言本身的文字，我为我用汉字写作而得意。全世界的好作家都做不到这一点，只有我是个例外。”

1993年，在赤峰师专文科综合楼四楼中文系的教室里，当我读到这句话的时候，我像失散多年的小兵一下子找到了大部队。自那时起， 虚构这个词像是徽标，挂在了我记忆的高处。

昨日，作为核心词，它被一位作家压缩别解为一种发表的策略。在一首名为《守株待兔》的诗歌评书里，我记录了这一次培训的场景——

 

“要守好自己的树根”

这树根就是地域性

被约稿弄得焦头烂额的作家

台上谈儿童

文学

虚构的策略与发表的技巧

狼戴上了帽子——

民间传说变成亲身经历

四十年前的大通铺分解为

一张张的床

而回忆可能是预言

虚构可能现实

 

要研究刊物，要写出正能量

“把家门口的大沟写深

稀疏的小老树变成一片密林”

安排一只聪明的兔子

成为小男孩的猎物

恰逢一场大雪

生了一窝小崽

拿来白菜和萝卜

搭起安乐窝

他们成了朋友

 

“望着珠链一样的脚印

爷爷陷入了沉思”——

主题要升华

但不能太实

 

区级文联的会议室

多出来三十多只

新潮澎湃却

不动声色的农夫

蹲在原地

幻想编辑像

红眼儿的兔子

不管不顾地

往上撞

 

 

培训会上，他怀着莫大的善意告诉人们揣度刊物和编辑的技巧。这位区域性的文坛大佬确有鼓励后人的意思。他希望写作者能快速跨过发表这道坎。他告诫诗人们要研究《诗刊》和《诗选刊》。

前辈的善意空降到我头上，就像一个扎破的气球，只是看起来像葱叶子，搅不到我的餐盘里。关于发表的话题，恰好刚刚在公众号“独立书斋”里读到诗人谭越森的一段话，兹录于此——“······许多人吧迎合官刊，顺从编辑，并常以发表得益为荣而深陷其中，在期刊发表几百万字，充其量一生就是学徒工，还有一些青年文学爱好者走着走着就走成了娼妓。”

这滋味说不清楚——我阅读了大量作品，不间断地写了27年，咬紧牙关出版了46部诗集，可我的诗歌几乎不能发表。今天无意间找到一张光盘。刻录于2010年11月——内容是当月的“张永渝作品研讨会”和“左诗右画”的展览，活动在刚刚成立一周的红山诗社举行。共有20多人参加，包括刚刚加入诗社的白希群和四名赤峰学院分社的学生，来自阿旗我师专的一位同学，还有蓝太阳诗群的四员大将、齐峰、国达、老乔和无为。我用大量的篇幅介绍自己的创作理念和诗歌技巧，占用了研讨会的一半时间。那血脉贲张的样子好似一只好斗的蟋蟀。它的效果远超去年在红山区图书馆举办的我第四十本书《领带夹》的研讨。

刚好过去了十年。我又出版了41部诗集。已经写出的不及应该写出的一半。但我最初的观念没有改变——

诗歌的本质是一场游戏，它当然不仅仅是词语锻造和修辞练习，还包括品格教育和成长实践，但一切意义皆基于词语锻造和修辞练习。这是一场依照一定规则、由世界、作者、作品和读者共同参与的、快乐的、非功利的游戏，原创是它的核心价值。基于以上认识，关于现代诗，我有如下看法—— 

1、现代诗具有多元性与开放性。这是由现代诗的游戏本质及客观世界的多样性及运动性所决定的。

 

2、我主张当下诗歌的先锋性，先锋的对立面不是传统，而是流行于伪，这是由文学的游戏本质及当下文学的实际状况决定的。

 

3、诗歌在形式上有更多的可能性。实践中，可以模糊各类文体的概念与范围，使得诗歌更加开放，多元，丰富。这是由文学的游戏本质及作品的本体地位决定的。

 

4、诗歌应该好看，好听。陆机在《文赋》中写道：“纷葳蕤的馺遝，唯毫素之所拟,文徽徽以溢目，音泠泠而盈耳”。没有形式感的文学是没有意义的。这是由文学的游戏本质决定的。好看好听正是中国文学几千年的传统，自《诗》以降，经杜甫、义山、李煜、张枣，莫不如此。好看好听,同时又是文学传播的现实要求，恰巧又是文学理论由独断性话语系统向对话性活语系统变的一个现成的“小引”。

 

5、要尊重传统。诗歌传统不仅是参照，更重要的是土壤，放弃母语传统唯一可行的办法就是非母语写作，即便这样，还要加一个净化器，滤掉传统的价值观念。有时，绕了一个大圈才发现：原来越传统的越现代。尊重传统是由游戏的习惯性及其本质特征所决定的。

 

6、现代诗具有当下性与时代性。布罗茨基说：“我是二流时代的忠实臣民，我承认，我的所有想法都是二流的。这是一个”有了鱼子酱谁还要鱼的年代。但我仍然主张当下的写作者应该有勇气与能力更重要的有能力书写人性的压抑与撕裂背叛与疏离，善良与纯真，通过对当下普遍思想状况有意或无意的关注与表达来实现文学的当下性。这就是由文学的认知功能所要求的付于现代诗来说，这种功能的实现有一个巧妙的便通——那就是口语化与生活化。

7、现代诗具有技艺性。有诗云：“观念大如牛,身子轻似猴。”这是由游戏的参与性与竞技性决定的。在当下强调写作的技艺性相对于“技艺缺失、观念横行”的现实情况尤其具有拔乱反正的重要意义。

 

8、现代诗具有行进性。“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我坚信，只有不停地读，不停的游历，不停的交际，不停地练习，一个写作者才能找到尊严并逐渐走向成熟，当然，这个过程漫长而充满变数。

 

9、现代诗具有非功利性与私秘性，我无比地热爱着说唱与朗诵这种传播方式，由此，我成立了“中国诗歌评书创造社”，致力于先锋诗歌的大众化传播，恰恰我采取了小众化的传播方式。这里产生了一个终极的悖论----我无法自圆其说或再列一个“标题10”来主张文学的矛盾性，我只得承认，文学是功利的，我的“非功利”只不过是一个幌子，我是奔着功利去的，文学只要传播，书籍只要销售，“名”和“利”就结合在一起了，同样，“反媚俗”也无法脱离“媚俗”。这个命题似乎无法进行，但还剩下一个私秘性作为补偿，一个写作者保有私密最佳武器就是精湛的技艺与“不断清除自已作品四周的勇气”。于是“标题9”变成“我主张文学的私密性”。

 

如上同样写于十年前、饶舌的话可以归结为一句——我要走纯文学的道路，取悦自己，回应知音，我不为单纯的发表而写作：发表是文学的结果，而不是目的。

27年过去，在庚子年大雪之前，骑着电动车穿过海关胡同，我想起四年前为李直小说《庄稼三部曲》所写的序言——“我曾经戏言，不要忽略一个上了锁的抽屉。那里有桃源、有深海，更有电闪雷鸣。布罗茨基说：‘在某种意义上，诗人确实像一只鸟儿，无论栖息在什么树枝上，它都可以鸣啭，希望有听众，哪怕听众只是一群树叶’。我以为，李直就是这样的一只鸟儿，他的小说充满了孤寂而决绝的力量，这力量来自于‘无意义’，即功能上的‘无用’和行为上的‘无意义’”

写给李直的话，何尝不是写给我自己。冲击路缘石的堤坝——由落叶的声响汇聚而来那万千词语的波涛已化作碎裂的冰块，但我依然相信：一个抽屉的电闪雷鸣。

（2020.1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