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之闲话（七）

张永渝

1、玩弄技巧，实际上是诗歌功能收窄的表现。不玩弄技巧并不是不需要技巧，恰恰相反，今日诗歌的功能离不开它的技艺性，但技艺性并不是简单地脱离生活的杂耍，记忆性是深入内心的刀削斧劈，我们现在更加需要一种有勇气的诗歌深深地介入到生活中。能够给人们以力量和更多思考。设计师卡伊弗兰克说：“美的终极意义不就是基本、功能、合理和真实吗？”那么诗歌呢？什么是它的基本面？如何理解功能、合理与真实？对着自己使劲，对着他人使劲，以感动为目的的文学多是二流之作。一些具有功能性的物件儿、设计品却给人一种持久的美感。假如诗歌关闭了滥情的下水道，边城将变成一个臭水坑。

2、冷的死冷，热的死热，都和生命本身不发生联系。边城诗人们迷上了钢管舞。紫的像红药水，青的像松花蛋，两厢搅拌，在皮肤上开餐馆儿。

3、每个人不必然成为飞翔的鸟，唯有自由在心中。

4、为什么要尝试表达，于边城诗人而言——因为被凌辱的沉默和如雨的贬损未能指向内心的安宁。

5、乔纳森·伊夫说：“做到不同很简单，但做到更好却很难。”这话同样适用于风格研究。轻谈风格是一种时代病。短短几年，很小的场域内，风格的帽子满天飞，研讨会和座谈会上产生了太多巨大的、划时代的贡献。平心而论，新诗诞生以来，几个人可以称作文体贡献者（莫说文体家）？人们区别风格的办法很功利：约翰·罗德设计了一把精美的银壶，仿照他的样式，张三设计了一把形状相似的铜壶，便可被称为“张三铜壶式”风格；马金托什设计了一把乌木材质的高背椅，李四仿制了一把柳木材质的椅背很高的椅子，被唤作“李四高背椅式”风格。王五更加有趣，买了一把里特维尔德设计的红蓝椅，把红色部分涂成黄色，有好事者捧场，称之为“王五黄蓝椅式风格”。说起风格变化，我们可以举出风格派的几何线条和雷蒙德·洛威的流线型设计。让我们稍降时代与修辞，具体到椅子这一物件，密斯·凡·德·罗的巴塞罗那椅和让·普鲁维的城市扶手椅应该属于不同的风格，显然，它们的差异不止在一个扶手。

6、哪来的那么多感情呢？都对着污水处理厂使劲。边城诗歌变成了下水道。抒情者希望发泄的污水能够在传播中净化，个人的废液可以被提纯。

7、辛波斯卡、杨·瓦格纳的诗具有一种功能性。能够就着语言的纹理揭示材料的奥秘，且表达出独特的个性，如设计师塔皮奥·维卡拉设计的桦木浅盘，内敛、细腻、含蓄、温和、谦逊。维卡拉的材料是木头和胶水，两位诗人的材料是句子和空白。

8、美术对设计/日常生活的影响是显而易见的，比如画家胡安·米罗队时尚芭莎艺术著名的艺术总监阿列克谢·布罗多维奇的影响。花萼装饰织物的设计师露西安·戴伊也受到他的影响。再如赫里特·里特维尔德之红蓝椅、伊姆斯夫妇的建筑设计受到画家蒙德里安的影响。一想到诗歌，大众会想到流行歌的歌词和开发商的广告——三流流诗歌里的截句、被歪曲的格言、乱用的谐音，混乱的搭配。一部分人会想起江小白酒瓶上的文案。一部分人会提到周云篷、苏阳乐队、二手玫瑰乐队。少数人会说起苏联的游吟诗人弗拉基米尔·谢苗诺维奇·维索茨基和美国的金斯堡的配乐朗诵。在介入生活方面，当代诗歌的口袋比脸还干净。

9、工程绘图员哈里·贝克以绘制电路图的逻辑设计的伦敦地铁线路图享有盛誉。他图表式的线路图抛弃了完全按照实际路况和比例刻画地点的传统做法，但它清晰地呈现了各站点、线路之间的关系与换乘车站的位置。简洁、清晰，一目了然。令人难忘的是图上唯一的非铁路因素——由七条细细的平行的蓝线表示的泰晤士河，这伦敦的地标——富有韵律的时间之河依照河道的走向舒缓地伸展、凹陷、扬起、弯折、过度、急坠、坚定地开进，在乔叟、莎士比亚、狄更斯、艾略特的笔下汩汩流淌，不仅成为地理位置上的绝佳参照物，还成为英国的精神地标。在一张极具功能性的地铁线路图上，日常、诗意与效率达到了完美的统一。许多作家的全部作品在精密如伦敦地铁线路图的结构下，延展着一组和墨水、天空一样颜色的平行线，贯穿创作之始终，它常被形容为一条生命之河，它的内核各有不同，布鲁诺·舒尔茨，是想象，契诃夫，是同情，鲁迅，是独异，杜甫，是家国。

10、设计师肯尼斯·格兰奇说：“平衡，是一种应该受重视，却常遭轻视的品质”。    情绪、词语、修辞、结构、意象、主旨、时代感、用典······做关于诗歌形式与内容之平衡的语文实验，我们可以请出安格泡万向灯——伟大的设计带来的平衡的奇迹。它像人的手臂一样灵活——底座和弹簧像肩部肌肉，上下灯臂之间可单向移动的连接支架，可抬起或降低灯座，作用好比人的手肘，可以旋转、倾斜的灯座就像人的手腕。边城呼唤这样一种写作机制——将效率、美与功能完美地连接在一起。

11、很多时候致敬与拼贴成了一枚游戏币的两面。致敬这个意思有一层马甲，曰“用典”。一说到致敬，人们会举出昆汀·塔伦蒂诺的《低俗小说》，但他自己却不领情，认为对诸多电影之桥段的模仿，并不是“致敬”，而是“抄袭”。这是致敬的另一层马甲。比如那一段著名的扭扭舞的灵感来自戈达尔的《法外之徒》，后被《百变星君》和《白日焰火》所模仿。这是动作较大的“致敬”，还有一些绵里藏针的内家功法，如贾樟柯的电影《任逍遥》——斌斌借高利贷给女友买了手机后。

站在废墟上卖盗版碟。两块钱一张。

借他钱的小武哥正好过来——

 “有《小武》吗？”“没有。”“《站台》呢？”“没有。”“《唐人街》呢？”“没有。”

最后小武哥拿着昆汀的《低俗小说》走了。

菲利普·威尔金森在《伟大的设计》中谈及菲利普·斯塔克的设计的大师椅——在设计寻常事物时，比如一把椅子，很多设计师倾向于故意忽视设计史，尽力制造出完全原创的产品。

但还有另ー种常被后现代主义者采用的方式一一不仅对于之前的设计了然于心，而且特意将传统元素融入到新设技的椅子之中，著名法国设计师的大师椅，便是第2种方式的代表之作。

斯塔克从3把知名现代椅子的造型吸取灵感:;埃罗·沙里宁的郁金香椅、查尔斯·伊姆斯和蕾·伊姆斯的埃菲尔椅，以及阿纳·雅各布森的系列7椅。斯塔克将3种椅背的轮廓并置，巧妙地融入到自己的椅子之中。这些线条相互重叠、交叉，构成大师椅的流线型椅背和扶手。

电影、设计如是。文学似乎更加鲜明，哪个作家没在先人或同时代优秀人物那里“偷窃”灵感呢？有些大作家的伟岸身躯甚至遮蔽了身后几个世纪的写作。比如西方正典的中心莎士比亚。还有诗圣杜甫。有的“借”得好，有“借”有还，人目之为合理的“致敬”，有的偷得磕碜，姿态和内容都不雅，点金成粪，人们称之为垃圾。

引用的比例，一般来说现成语料要控制在全部内容的百分之五十以内。但也有例外，根据需要，用到百分之九十九也有成功的；用得不好，百分之一也是赘疣。

关于引用的技法，边城诗人可以向斯塔克学习。套用威尔金森的话，我给出如下建议——新作可以将经典的设计/修辞/文法/结构变身为一件连贯的新作品，每个设计都贡献出关键元素，像大师椅的扶手、翼形靠背和靠背的顶部一样，自洽于各自的位置，耦合于整体的功能。

（如上关于设计的内容皆来自菲利普·威尔金森的著作《伟大的设计》，李惟祎译，北京摄影出版社。）

（2020.9.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