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定性的瞬间——布鲁诺·舒尔茨小说《牧神》阅读随感
(2020-08-07 23:36:10)| 分类: 杂文、随笔、评论 |
决定性的瞬间
——布鲁诺·舒尔茨小说《牧神》阅读随感
张永渝
创造总是被允许拥有这样的时刻——如布鲁诺·舒尔茨在小说《我父亲加入消防队》里所写——“黑暗深沉,不可穿透,车篷顶传来森林干燥响亮的沙沙声——马儿脚下的泥土地面转换成街道坚硬的路面。”;1抑或是小说《秋天》里所描绘的、忽然有一天,夏天的肌体“出现了一道几乎看不见的瑕疵。”2——并不尽是惊喜,亦有“奇怪的无聊和荒凉”3,它一定是抓住了一瞬间,消息打开,掉出阿拉丁神灯。陆机《文赋》有言:“观古今于须臾,抚四海于一瞬”,就是这个意思。那是一道神奇的闪电,1797年的夏天,它引领柯尔律治走进埃克斯穆一个农庄的梦境;1955年的秋天,它指引着艾伦·金斯堡在打印机上敲出了《嚎叫》的第一章;1979年4月的某天,它为顾城打开了反思《一代人》命运的智慧之门。作者遇到了创造之牧神,写下了一生的经典作品,此种幸福真是难以形容。
虽然这比美国“兆彩”超级百万大乐透中奖难度还大,但并非不需要精心地铺垫。小说《牧神》即是如此,作者根植日常,扩大感觉,拓展叙述的物质和心理空间,把空间的开拓与叙述的铺展结合起来,叙述之激情始终依托繁杂的名物和绚烂的修辞,随其性状、色彩之堆砌而进行肌理之敷设,为牧神的出现做足了功夫。
假如这是一部电影。我想某个鬼才导演会首先给出这样的画面——叙述者拆院子的围栏,卸下一块木板后,镜头对准——“一座草木丛生的大花园。”——打出电影的名字。
接着是一段场景的倒叙——“在马厩后墙和旁边加盖的房子之间有一个角落,在那里有一条小巷,那是院子最遥远、最边缘的末端,夹在储藏室,茅房和破屋的后墙之间——它是一个沉闷的海湾,在哪之外就什么也没有了。
它是最遥远的海岬,是那个院子的直布罗陀。”
这是好的开头:精确、有力,有个性,韧劲儿十足。它抓着我们的脚踵将这些新鲜的体验者迅速浸入鲜明的风格中——读者被赋予了某种期待——跟随我的节奏。镜头拉近,对准了“一条泛着恶臭的黑色细流”,出自“覆满青苔的木板下”,此时,响起画外音儿——“它是腐烂、油腻、永远不会干涸的沼泽的静脉——这是那条小巷在围栏的边界开出的唯一路径”。此处的奇喻提醒我们:院子是内心封闭的象征。
因此,当叙述者发现了一个“开阔的新世界”,喜悦的蜂群迅速驮着喧嚣的发动机开始轰炸密集的意象丛。作者没有抒发自己的喜悦,眼花缭乱的技法和厚重的颜色斑块说明了一切——“长满了一株株高大的梨子树和枝桠浓密的苹果树,它们茂盛的程度是别处少见的。这些果树缀满了银色的沙沙声,泛白的网状光点就像水滴一样从树上酒落。茂盛、杂乱、没有割过的野草像一件毛茸茸的皮大衣,覆盖在波浪起伏的地面上。那里有原野上随处可见的平凡草杆,头上顶着羽毛头饰一样的花穗。那里也有像精致的细丝工艺品一样的野荷兰芹和胡萝ト,长着粗皱叶子的金钱薄荷和白荨麻,还有溢满香气的薄荷,长着韧皮、闪闪发光的车前草,以及覆盖着锈菌斑、结满厚实花穗的红荞麦。”
如上句群写果树和写野草的两句与描摹其它植物之叙述密度的变化一目了然,具体到一个平面,表现为薄涂向厚涂的过度。
很快,光亮变暗,画面变得粗粝起来,配乐也由舒缓的弦乐变成了鼓和唢呐——“花园明显地变得阴森,凌乱而粗犷,疏于照料。在那里荨麻肆虐,飞廉高耸,所有的野草都像病菌般蔓延。”
叙述风格的变化暗示创造过程中的探索、犹疑和摇摆。这是太多作家通向经典性的必由之路。此时,牧神在植物界的代言人牛蒡出现了——“空洞疯长的牛蒡像包心菜一样把它的狂热发挥的淋漓尽致”,牛蒡象征着狂野的激情或迷狂的创作状态。终于我们迎来的决定性的瞬间。在牛蒡隐去,牧神出现的场景之间,是长长的空镜头。这是出品方——时间的要求,它以文法相威胁,向导演宣示存在感——要求将物理时间意义上的瞬间变成心理时间意义的瞬间——既要拉长,还要有足够的容量与特色,还要反映出时代的风貌。导演不好将就,使出了看家本领——结合滤镜的使用,营造了一种朦胧、哲思的艺术氛围,让人想起八十年代的某部电影——“那闪烁不定的斑点,那些迷途的白色花瓣,在发烧的空气里成Z字形跌跌撞撞地颤动。”
牧神出现了,蹲着,“半个身子都淹没在牛蒡的叶片之中。”——这真是一个强有力的蹲像。我看过一些科幻电影,外星人或一些星际旅行家降落在地球上或被飞船吐出到某个未知的星球,采用的就是这个姿势——蹲着。然后睁开眼睛,傲慢、不以为然或胸有成竹地打量一个陌生的世界。但我可以保证,他们每个人的眼神都没有牧神的效果——“我被他的眼神钉死在原地,像是被一只蜱虫紧紧咬住。”
这个时候,出品方再次登场了——提出了特色、表现力和时代风貌的话题,要求把这许多内容都定格于一幅脸部的特写。可诗歌有着自己的规律——成果已经呈现,(创造的)过程自动消隐。经典不惧仔细地打量(传播),却并不信任创造者于自身的怀疑——它可能被随时篡改或抛掷。
此外,它对因缺乏常识和囿于集权而对作品进行的贪婪的误读怀有深深的恐惧。这种恐惧甚至影响了它对人类的信任。文学史上这样的例子很多,就近如50年前,某些人为了利益和自身的安全,使用陈腐的、朽烂的文艺集权配发的歪理邪说肆无忌惮地误读自己的作品——殷鉴不远,其无后乎?
作为经典的守护者,牧神对散发着酸腐气味的交流(是否和大院里那条泛着恶臭的黑色细流有关?)充满了一种本能的恐惧——他“拖着脚穿过劈啪作响的牛蒡丛,大步跳跃在逃跑——那是没有牧笛的牧神,因为惊恐而撤退到自己密林中的国度。”
这篇小说带给小镇的文学青年以希望——在极度逼仄压抑的环境中,依然可以通过——洛谢夫对布罗茨基不断创造之奥秘的揭示——持续不断地自我教育——来拓展空间,完善技法,更准确地认识一个动荡的时代,经过不断地练习,或许会巧遇自己的牧神,写下博尔赫斯笔下小诗人值得一生记忆的作品——虽然它没有牧笛,虽然它对自我的创造缺乏足够的自信、对误读与交流充满了恐惧。
(2020.8.7)
注1:详布鲁诺·舒尔茨小说《我父亲加入消防队》。林蔚昀译。广西师大出版社。
住2:详布鲁诺·舒尔茨小说《秋天》,林蔚昀译。广西师大出版社。
(文中引文如未注明,皆来自广西师大出版社出版,林蔚昀译《鳄鱼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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