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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面圆镜——布鲁诺·舒尔茨小说《查尔斯先生》阅读笔记

(2020-05-08 16:45:21)
标签:

杂谈

分类: 杂文、随笔、评论


一面圆镜


——布鲁诺·舒尔茨小说《查尔斯先生》阅读笔记


张永渝


布鲁诺·舒尔茨小说《查尔斯先生》是一部微缩版的梦境之书,圆镜是它的徽章。和传统的图书不同,水是它的册页,它象征着流动的时间。


前两段铺设了一条引读者入梦境的蜿蜒小径,从山脚到山腰的这一段曲折而清晰,渐渐地,泡在乙醚中的段落越发呈现出一种斑斓迷幻的色彩。这两段的文法设计和氛围营造有着教科书般的精确,可以作为“铺垫”这一词条下征引的例子写入百科全书——


“每个星期六的下午,我叔叔说查尔斯这位暂时的鳏夫,会走到离城市有一小时的消暑胜地,去探望他在那里度假的妻子和孩子。


自从他的妻子离开家,公寓就没打扫过,床也从来没铺整齐。查尔斯光生很挽才会问到公寓,每个晚上,那些炎热空洞的日了都会把他拖去狂欢。当他疯狂地玩了. 晚回来,好像整个人都毁了,一副被掏空的样子。皱巴巴、冰冷、凌乱的被子,对他来说是个幸福的小港,是救赎之岛。他用最后一盎司力气爬了上去,就像在汹湄大海里颠簸了许多个日夜的生还者。


有特色的的开头总是打着作家个性的标签,作为连通器,我们甚至可以探测某个时代的文学趣味,同时他又是有效的样品,让我们可以窥见整部作品的基调。


 ——“埃布罗河河谷的那一边,白色的山冈起伏连绵。这一边,白地一片,没有树木,车站在阳光下两条铁路线中间。紧靠着车站的一边,是一幢笼罩在闷热的阴影中的房屋,一串串竹珠子编成的门帘挂在酒吧间敞开着的门口挡苍蝇。那个美国人和那个跟他一道的姑娘坐在那幢房屋外面阴凉处的一张桌子旁边。天气非常热,巴塞罗那来的快车还有四十分钟才能到站。列车在这个中转站停靠两分钟,然后继续行驶,开往马德里。”


 


——“那天下午刮起了风,吹来一阵雨点,湖里的鸭子像团黑烟一样扑腾上岸,去树林里寻找僻静的泥潭。他在屋后劈柴,瞧见鸭子穿过公路,栽进树林后面的沼泽地里。他注意到,除了几组半打左右的,鸭子大多结双成对,一拨儿跟着一拨儿。湖面上起了薄雾,天色也暗了下来,他已看不见工厂所在的对岸了。他加快了动作,用力把斧头劈进大块的干木头,一下就把木块劈开,朽木四处飞溅。妻子拴在两棵兰柏松间的晾衣绳上晾着的床单和毯子,在风中啪啪作响。雨下下来之前,他来回跑了两趟,把木材运到屋子的前廊那儿。


“晚饭好了!”她在厨房里喊道。”


 


——“暮色昏暗。大片的湿雪绕着刚点亮的街灯懒洋洋地飘飞,落在房顶、马背、肩膀、帽子上,积成又软又薄的一层。车夫姚纳·波达波夫周身雪白,象是一个幽灵。他在赶车座位上坐着,一动也不动,身子往前伛着,伛到了活人的身子所能伛到的最大限度。即使有一个大雪堆倒在他的身上,仿佛他也会觉得不必把身上的雪抖掉似的。……他那匹小马也是一身白,也是一动都不动。它那呆呆不动的姿态、它那瘦骨棱棱的身架、它那棍子般直挺挺的腿,使它活像那种花一个戈比就能买到的马形蜜糖饼干。它多半在想心思。不论是谁,只要被人从犁头上硬拉开,从熟悉的灰色景致里硬拉开,硬给丢到这儿来,丢到这个充满古怪的亮光、不停的喧嚣、熙攘的行人的旋涡当中来,那他就不会不想心事。……姚纳和他的瘦马已经有很久停在那个地方没动了。他们还在午饭以前就从大车店里出来,至今还没拉到一趟生意。可是现在傍晚的暗影已经笼罩全城。街灯的黯淡的光已经变得明亮生动,街上也变得热闹起来了。”


 


如上是海明威的小说《白象似的群山》、卡佛《野鸭》、契诃夫《烦恼》的开头,与《查尔斯叔叔》相比,我们可以看出明显的不同。如果说那三篇小说的开头是已经制作完成的故事片,《查尔斯叔叔》就是一场直播。作者甚至拆掉了透明厨房式的叙述玻璃,像美术老师上创作课一样直接把创作技法、创作过程呈现给观众。这个老师坦诚又羞涩,他无限忠诚于想象与梦境。直接说出对他来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在婉曲中用尽全部的想象,由想象推动的积极的婉曲是他基本的叙述姿态。当然,此处的“婉曲”是一个相对的概念,这是和舒尔茨其他小说,如《八月》、《着魔》、《暴风》、《梦想的共和国》比较后生发的一个模糊的感觉。这个感觉和本书的叙述环境有相合之处。


如下是《八月》的开头——


“七月,父亲去附近的温泉疗养,把我、哥哥和母亲丢给了炽热发白的夏日。被强光晒得昏昏欲睡的我们翻开这本假期之书,它所有的页面都闪着炫目的白光,在它们的底层藏着梨子金黄色的果肉,香甜得令人晕眩。”


如下是《着魔》的开头——


“那个时候,我们的城市已经在黄昏冗长的灰暗中越陷越深。它的边缘长出阴影的皮癣、毛茸茸的霉菌和铁灰色的青苔。


才刚褪下清晨的灰烟和薄雾,日子马上就陷入琥珀色的低沉午后,有一瞬间变得金黄透明,像是深色的啤酒,随即它很快就坠入了多彩而辽阔的夜,坠入它美妙的重重拱顶之下。”


如下是《暴风》的开头——


在那个漫长而空洞的冬天,黑暗在我们的城市里不断繁殖,最后得到了一场巨大无比的丰收。人们八成是太久没有打扫阁楼和杂物间一一锅子和酒瓶堆成了一座座小山,让这些瓶瓶罐罐有机会无止境地增生。


 


如下是《梦想的共和国》的开头——


这里,在华沙的人行道上,在这些喧器、白亮、令人晕眩的日子里,我的思绪飘向远方,飄往我梦想中的城市。我的视线往上飞升,越过这一片低矮、辽阔、充满褶痕的大地就像一件被神丢弃在天空门槛的彩色大衣。这个国家就垫在穹苍底下,永恒地把那缤纷多层,充满回廊、拱廊、瑰花窗和窗户的天空撑了起来。一年一年,这个国家渐渐伸向天空,它进入彩霞之中,在大气的反光中充满了天界的高贵。


 


如上的开头风貌各异,但都颖异卓绝,能迅速地将读者包裹在里面,将读者变成流泻于大河的源头的一朵浪花,读者们被大河强有力的叙述所裹挟,并遽然地投入其中,成为它流淌的一部分。这种强大的巫术一般的叙述意志令人叹为观止。


 


不论是否“婉曲”,想象这个主角上场的时间是否拖延,他的小说开头乃至正篇都呈现出一种强有力的清晰。


走过蜿蜒的小径,梦境开始——


“他摸着黑掉进那泛白的山脉,掉进一层层冰凉的羽绒之间。他就这样歪七扭八地睡着,头朝下,埋入被子最柔软的精华,仿佛试图在梦里钻洞,想要漫游着通过这块在夜里不断膨胀的巨大羽绒。他在睡梦中与被裤搏斗,就像游泳的人拍打着水。他用身体挤压它,搅和它,像在捏一块发酵的巨大面团。他陷在这块面团里,在灰色的清晨喘着气醒来,全身浸满了汗、身体挂在被褥的边缘一一他在夜里和被子摔跤,但无法征服它。他从梦的深处被扔了出来,神志不清地悬挂在夜的边缘,大口吸气。这时,被子开始在他身体四周长大,不断膨胀、发酵一然后再度用一层层沉重的雪白面团将他包裹。”


这是一个连环梦。即梦里醒来继续做梦。如果将本篇小说视为关于写作的隐喻。那么巨大面团的发酵扩张,可以视为素材酝酿的过程,或者来自想象那无尽的激励。


无疑,面团是这个梦境的核心意象。浅层的梦像柔软的绒羽,更深的梦像面团,软却密实,它的扩张具有一种压迫性(我们可以猜测查尔斯的心脏有一些问题)。


我们刚刚见识了核心意象强大的吸附能力,接下来,作者又将这种吸附性发挥到了更高的水平。睡到接近中午的查尔斯醒来了,好容易睁开了双眼的他,“像是一个在火车进站时才清醒的沉睡旅客。”——这可真是一个新奇的比喻。或许他依然在梦中,梦见自己醒了。醒来后,他打了一个哈欠,这是一个昂贵的哈欠,它从这篇如金子般珍贵的小说中切去了成色较好的一块——


“查尔斯先生打了个哈欠,把昨晚的余渣从身体里,从这个肉身洞穴的深处一起哈出来。这个哈欠像痉挛一样抓住他,好像要把他整个人像林子一样从里翻到外,他就这样把身体里的尘土、这些沉重的负担吐出来——不让昨天的残余物留下。”


哈欠是一个核心意象,来自于神圣的日常的它是一匹头狼,那些狂野的想象紧紧围绕着它,就好似一块进入现场的磁铁,甫一出现,周围的铁屑就紧紧吸附上来——这些身体的尘土、昨天的残余物被这个哈欠驱策着,受制于这个哈欠。


叙述的火车继续在山间行进,我们看到了望远镜翻过来的场景——一滴水复制了整个房间。这个变化同样来自于想象的吸附,这个意象是“水色的、又圆又湿润”的眼珠。琐碎的铁屑如何将大小不一的磁铁吸附在自己周围?它的办法是主动的靠拢,点滴的感受靠近广袤无垠的感觉的大海,细微的情节投入无限多个有意味的细节大军,就好比一尾沙丁鱼投入巨大的沙丁鱼群。


莫说下意识的动作,甚至是被习惯豢养的虚无和无意间冒出的念头都可能决定未来的命运——“在这个痴肥、备受过度纵欲折磨,但依然不断生出蓬勃活力的身体里,他未来的命运似乎正在寂静中慢慢成形。”


布鲁诺·舒尔茨拓展了小说的边界,他将抽象的概念人格化的再生技法令人叹为观止。我们可以比较一下同样是东欧作家的米兰·昆德拉。米兰·昆德拉喜欢议论,乐于将潮涌的反讽的智识的、不乏策略的浪花拍打在无意义的事件和纯粹的概念上。他夹叙夹议的写法有很强的观念性。舒尔茨不一样,舒尔茨将包括抽象的概念在内的一切词语都视为身体的一部分,他将叙述身体化、人格化了。这些概念,这深深的、无尽的空虚即便成为恶心的肿瘤,叙述者也能坦然面对。同样展示出某种即兴的姿态,舒尔茨比昆德拉倾注了更多的情感。他让它们自由生长,他不知它们会变成什么,但他毫不犹豫地那样做——词汇平等,辐辏于新奇的、核心的意象。他的小说绚烂至极,奇喻与神奇的意象如喷涌的岩浆,但情节却非常简单,,他并不直接地描写政治与社会现实,性心理也只是触到欲望的篱笆,连小学生也可以随意品尝它的绿意。随意拉出来某个片段都是独立的生命,他是可以翻开任何页都可以展开的作家。他的小说只有一个永恒的主人公,那就是想象。而想象垒砌的大厦不仅是兼具艺术性与功能性的博物馆,亦是启蒙中心。这个建筑并不安分,它像云彩一样变幻,像流动的时间一样难以捉摸,它里面一面又一面的镜子将读者揽入透明的深处,在沉默中将他们陈腐的观念拆解。不滞于物而应万物,不拘于一时而存百代——因为小说里的主人公在未来庞大的肿瘤中认出了现在的自己,因为他在庸常的生活中发现了创造的本质;在习见的场景中发现了特别的光彩——


“当炽热的白昼穿过百叶窗,屋里满是明亮的反光,他的眼睛像两面小小的镜子,映照出所有发光的物体:窗缝里太阳的白色光点,百叶窗金色长方形······窗户已无法装下这场白色的火灾,百叶窗在明亮的波光下昏厥。”


蓦然想起李白的《春日宴桃李园序》——


况阳春召我以烟景,大块假我以文章。会桃李之芳园,序天伦之乐事。群季俊秀,皆为惠连;吾人咏歌,独惭康乐。


况且温和的春天以秀美的景色来招引我们,大自然又给我们展现锦绣风光。相聚在桃花飘香的花园中,畅叙兄弟间快乐的往事。弟弟们英俊优秀,个个都有谢惠连那样的才情,而我作诗吟咏,却惭愧不如谢灵运


 


还有贾谊的《鵩鸟赋》——


万物变化兮,固无休息。斡流而迁兮,或推而还。形气转续兮,变化而蟺。沕穆无穷兮,胡可胜言!


时间万物的变化,本来就没有停止。运转迁移,或推移回还,万物变化运转,反复无定。形与气互相移转连续变迁蜕化,精微深远,没有穷尽。


这三段绝美的文字或静谧细腻,或苍凉慷慨;或通达欢悦,存在之思是它们各自的独木舟,载着一瞬、一时、无穷之感,共同汇入时间的大海。


现代汉语里的舒尔茨——李白——贾谊,此种一瞬接通百代,一介涵括浩宇的语言感觉与叙述技法,绵延不绝,生生不息,沿着这条线索,我们继续上溯,会找到《秦风·蒹葭》——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大片的芦苇青苍苍,清晨的露水变成霜。我所怀念的心上人啊。就站在对岸河边上。


逆流而上去追寻她,追随她的道路险阻又漫长。顺流而下寻寻觅觅,她仿佛在河水中央。


芦苇凄清一大片,清晨露水尚未晒干。我那魂牵梦绕的人啊,她就在河水对岸。


逆流而上去追寻她,那道路坎坷又艰难。顺流而下寻寻觅觅,她仿佛在水中小洲。


河畔芦苇繁茂连绵,清晨露滴尚未被蒸发完。我那苦苦追求的人啊,她就在河岸一边。


逆流而上去追寻她,那道路弯曲又艰险。顺流而下寻寻觅觅,她仿佛在水中的沙滩。)


它当然可以被当成一首爱情诗,正如《查尔斯叔叔》可以被当成一部起床宝典。稍稍拓展,我们可以将它视为一首象征诗,象征着对美好事物、对理想的追求,同样的,我们也可以将《查尔斯叔叔》视为关于写作与存在的元隐喻。古诗文网关于本诗的赏析,有如下表述:“不妨把《蒹葭》的诗意理解为一种象征,把“在水一方”看作是表达社会人生中一切可望难即情境的一个艺术范型。”此种判断是恰当的。


本诗与《查尔斯叔叔》有相合之处。首先,是明晰的流动性。苍苍,萋萋,采采是同义反复,即茂盛的意思,这是语流的河床,驱策河水流动的是三个标示时间递进的短语——“为霜”、“未晞”、“ 未已”——早晨早些时候,晚上的霜还未有化成露水,太阳升高,早晨晚近时候,白霜渐渐化成露水,逐渐蒸发,但没有晒干,早晨就近时刻,太阳继续升高,白露继续蒸腾,但尚未全部挥发完。《查尔斯叔叔》的流动性一目了然,一会儿我们将继续展开。


其次,是古诗文网赏析文章所概括的“事实的虚化”:“ 追寻者是 什么人?他为什么而追寻?我们不知道;被追寻的“伊人”是什么 身份?为什么他那么难以得到?我们也不知道;以至于连他们是 男是女也无从确认。特别是“伊人”,音容体貌均无,一会儿在河的上游,一会儿在河的下游,一忽儿在水中央,一忽儿在水边草地,飘忽不定,来去渺茫,简直令人怀疑他是否真有实体存在。”而在本篇小说中,查尔斯叔叔的梦境和梦境中的查尔斯叔叔同样模糊不清,像厨房里的圆镜充满了歧义与各种可能。我始终怀疑,他一直没有在梦中醒来。这种模糊的朦胧的状态不正是文学发生之初的状态吗?


第三,是“意象的空灵”——同样来自古诗文网的赏析文章:“实际上,诗中所描述的景象,并非目之所存的现实人事,而是一种心象。这种心象,也不是对曾经阅历过的某件真事的回忆,而是由许多类似事件、类似感受所综合、凝聚、虚化成的一种典型化的心理情境。这种心理情境的最大特点,是不粘不滞、空灵多蕴。“在水一方”,可望难即,就是这种空灵的心理情境的艺术显现。在这里,由于追寻者和被追寻者的虚化,那看来是真景物的河水、道路险阻,乃至逆流、顺流的追寻路线,以及伊人所在的“水中央”等诸种地点,也都成了虚拟的象征性意象。对它们均不可作何时何地、河山何水的深究,否则,伊人既在河的上游又在河的下游就自相矛盾,连两个人何以都不渡过河去也成了问题。《蒹葭》的成功,在于诗人准确地抓住了人的心象,创造出似花非花、空灵蕴藉的心理情境,才使诗的意境呈现为整体性象征。”这样的分析转喻《查尔斯叔叔》里的面团、百叶窗、圆镜、水盆儿、衣柜、门组成的意象群同样适用——梦境是想象力的象征,水是语言的象征。而圆镜是叙述/创造的象征,它神秘莫测有无数种可能,它连通梦境与心灵。那么查尔斯叔叔就是一位与水相亲的艺术家——舒尔茨把他的眼睛比作“两面小小的镜子,映照出所有发光的物体”——这个艺术家接近于弗兰克·奥哈拉《我怎么不是画家》里那位抒情主人公和他的画家朋友迈克·格尔登伯格——

我不是画家,我是个诗人。
为什么?我宁愿是个
画家,可我不是。哦,

譬如,迈克·格尔登伯格
刚开始作画,我走了进来。
请坐,喝一杯。
说。我喝起来。我们喝起来。我抬头
张望。“你的画上有沙丁鱼。”
嗯,是画上面总得有些东西。
哦。我走了,过了些日子,
我又来了。那幅画
还没有画完,我走了,过了些
日子,我来了。那幅画己经
完成。“沙丁鱼呢?’’
画上剩下的只有
字母,“用不着画上。”迈克说。

而我呢?一天我思考着
一种颜色,橘黄色。我写下一行
关于橘黄色的诗句。转眼间,一页纸
写满,全是词语,不成诗句。
接着又写了一页。应该
多写的是词语,是橘黄色
如何可怕,是生活,而不是
橘黄色。过了些日子。诗用均匀的,
散文体写成。我不愧是个诗人。
我的诗
写完了,却只字未提
橘黄色。诗共十二首,题名为
。一天我在一家画展
瞧见迈克的大作,题名为:“沙丁鱼”。

 如下是陈超的导读——


我们已介绍过,奥哈拉曾担任过纽约现代艺术馆馆长一职,他既是诗人,又是著名的美术批评家。此诗中的迈克·格尔登伯格是纽约知名前卫画家,奥哈拉的朋友,二人经常切磋艺术。

  我们知道,在所有文学样式中,诗与绘画的血缘是最近的。这既是一首“以诗论画”、也是一首“以诗论诗”的诗。美术的本质是什么?在现代社会它发生了剧烈的变构,由于摄影(包括电影)艺术的成熟,以往的以模仿对象(或称再现视觉感受)为主要目的的绘画观念发生了动摇,点、线、面成为自主的表现力原素。先锋派画家们更重视自己的直觉和下意识活动,更倾向于表达一种简洁的抽象精神。绘画似乎“缩小”了自己的畛域,但实质上更扩大了本质的表现力—“说出”了那些只能经由绘画“说出”的东西。你瞧,迈克要画一幅《沙丁鱼》,“我”几次与他聚首,了解了这幅画的成型过程。画幅上先是有沙丁鱼的,可是最终剩下的只有色块和字母。—“沙丁鱼”呢?奥哈拉问。“用不着画上”,老迈克自信地说。

  迈克的审美敏识力教诗人感慨和沉思。他想,诗固然是一种由语义支配的创造,但真正的诗之精髓,肯定也应有一些“超语义”的成分。“我”的诗想要表现“橘黄色”,但未必要直奔固有语义。“应该多写的是词语/是橘黄色/如何可怕,是生活/而不是橘黄色”。“我”的诗写完了,“却只字未提橘黄色”;迈克的“字母”涂抹好了,却又偏偏题名为《沙丁鱼》。奥哈拉通过这两个有意味的创造过程启示我们:真正的艺术家应具备一种原创精神,那种“看图识字”式的艺术创作和解读观念是蒙昧的。



奥哈拉的诗和陈超的解读让我们更好地审视执拗的布鲁诺·舒尔茨的叙述技巧、象征体系和与有灵之万物的亲缘关系,阁楼和杂物间里的瓶瓶罐罐可以“无止境的增生”(《暴风》),月亮的亲兄弟像一颗彗星落入我家的烟囱,“在火炉中生出光芒,在黑暗的炉膛中形成一个胚胎”《彗星》;站在世界的边缘的郊区小花园,“透过栅栏看着那未完成的无名平原”(《梦想的共和国》)。又如《查尔斯叔叔》里厨房里的那面圆镜,在在舒尔茨的笔下,变成了“有智慧的生物”。不只是生物和无生命的物体可以进行生命的转化甚或哲人般的思考,甚至虚幻的概念也具有了人格特征——更神奇的平凡正常的年间,岁月的子宫里会蹦出一个奇怪的年份,这个独特的年份,被唤作“逆子之年”——“就像手上第六个小指头——在那些光阴的某处会生出一个虚幻的第十三个月份”。回到《查尔斯叔叔》,衣柜里“嘈杂和多余的回音”在“敏感地等待着最轻微的动静”——它们期望从寂静从一涌而出(让人联想到父亲的布料店里的布匹)——“害得查尔斯叔叔“像个小偷一样不由自主踮起脚尖” ,害怕会惊醒它们。我们或许不能像舒尔茨这样天马行空,无所不能,但在创作实践中可以至少可以尝试重视一下自己的直觉和下意识活动,努力表达一种简洁的抽象精神 在形态上、功能上技术上保有诗之各种可能性,当然包括留存一些“超语义”的成分,总之一句话,应努力向原创靠拢,远离“看图识字”式的艺术创作、基于观念的简单繁殖和毫无变化的自我重复。


 


这篇短得不能再短的小说情节实在简单。我试着将前面谈到的内容简括如下——引子;睡了又睡;醒来;起床。四页的小说已经过去了三页,接下来的情节也不复杂——洗漱装扮;准备出门。


查尔斯花了很长时间梳洗,他觉得这间空荡荒废的公寓像陌生人一样疏远:“那些家具和墙壁带着沉默的批判追踪他的举动。”


若这个焦虑又寂寞的、视自己为寂静的闯入者的主人公看成一个当代作家,偶尔我们会看到,他变成了一条鱼——


 


近日,一部书即将出版的消息引发轩然大波。即便在老少边地穷指向明晰的同学与购物群内,亦可撕裂潜水的板筋和浮动人心。有人这样的疑问:面对SH失范和QT撕裂,我们能做些什么?


布鲁诺·舒尔茨给出了可以接受的选项——任何时候,哪怕是外省边城的小镇,有准备的头脑,都可抛却成见,凭借最低限度的启蒙,有尊严的创造和无所谓尊崇与蔑视的沉默、鱼一样游向母语大海和它并不牢靠的水晶宫——那个淹没在水底的王国。


镜子是梳洗与出门之前的核心意象,厨房里一面“寂静、敏感的”圆镜,在查尔斯叔叔看来,是“那个空洞公寓里唯一活生生、有智慧的生物。”


小说的最后,当我们的主人公准备出门(或者说即将走出梦境)的时候,我们会产生这样的疑问——查尔斯真的能推开那扇门吗——不管在不断膨胀的梦中,还是在清凉又甜蜜的现实中。暗示散落在四处,似乎在提醒我们,查尔斯始终没有摆脱梦境。他走到了门的边上,在相反的方向,厨房里那面圆镜的深处,他只是“不慌不忙地走远”,“走过一重重不存在的房间”——亦可以理解为一重又一重的梦境。


 


高行健的《六月雪》是关于六祖慧能的戏剧,这部戏里有一句对白“进得了门不?”——“跨一步便是了”——可入门的这一步实在太难了——活在细节中,对绝大多数边城作家来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只有为数不多的会意者,能够在灰暗和压抑的环境中,依然可以凭借积极地婉曲用尽全部的想象。能够饮尽孤独的微凉,借抽屉里电闪雷鸣汲取能量,能够将身体里穿梭的游鱼交给大海的黑夜。偶然的时刻,他们在梦中醒来,走向那个有智慧的生物(厨房里的圆镜)。接着,“把水倒进盆里”,学着像博尔赫斯笔下的小诗人一样平静地“用皮肤去品尝它没有特殊味道的甜蜜湿润。”


2020.4.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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