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桩事先张扬的凶杀案》阅读笔记

张永渝

1、并非均匀，“凶杀案”大范围的薄涂至全书三分之一处时突然改变了肌理的设置——她没有丝毫迟疑，几乎立刻说出了那个名字。她在黑暗中搜寻，只一眼便从这个世界与另一个世界众多极易混淆的姓名中找到了它。她用精准的飞镖将它钉在墙上，仿佛它是一只没有意志的蝴蝶，对它的审判早已写就。”——真牛啊，通过改变语言的黏稠度——将清油变成蜂蜜增加瞬间的心理容量、将时间由一瞬改为须臾——甚至有一些徐缓，但坚决地说出了那个名字——“圣地亚哥·纳萨尔”。

2、《大卫·科波菲尔》那炫技式、过犹不及的心理分析，《呼啸山庄》怵怵探探的景色描写、女仆演讲般的文风矫饰叙述，闻起来有一种浓浓的习作味儿，究其根本原因，是视角焦虑造成的偏差。而谋杀案只用轻盈的一句就解决了这个问题——“我在他的回忆里看见了圣地亚哥·纳萨尔”。

3、一个优秀的小说家应该像马尔克斯善于学习各行业的知识——“他身上泛着梦里才有的绿光。”——比如这一句，那个失贞的新娘子的母亲对第二章的叙述者的母亲所言众多语句中的一句——用来描摹前来退亲的巴亚尔多·圣罗曼——它仿佛一匹天赋秉义的骏马，一下子被曾师从九方皋的好手从一堆平庸的句子里挑出，而他的工具仅仅是一引号，使用了引号的强调功能。恰如马尔克斯对环境漫不经心、克制的——如对维卡里奥家环境的交代，包括如上平静的语流中的浪花涌起，他的一切手法都忠实于基本的功能需求。绝不过界，毫无矫饰。

4、立足于叙述和语言本身，是一个小说家最大的诚实。更能消几番风雨最可惜一片江山——郴山不灭，文法长流。凭借机缘，从一个简单的句子开始，只要有足够的耐心，我们可以找到豁然开朗叙述的桃源。仅举一例——他是一个纯为利益结合、从未享受过幸福的夫妇的独子——这个句子的宾语领受了很长的定语，这似乎也没什么稀奇，来，这我们把它变成一个分句——“他是一个独子，那一对纯为利益结合的夫妇从未享受过幸福”——即便无需勾连整个杀人事件，我们就发现这样写不符合全剧的运镜规律，它不准确——因为作者特写的镜头不会对准无谓/无用的人物。

5、维拉里奥兄弟回来了。他们带来了另外两把刀。作者给出了这两把刀的细节——“一把是剁肉刀，刀面粗糙，锈迹斑斑，长十二英寸，宽三英寸，那是佩德罗·维卡里奥在战争期间因为买不到德国刀而用一把钢锯改制的。另一把要短些，但刀面很宽，是弯曲的······”——用细节描写来控制语流的速度，马尔克斯的叙述诠释了技法的要义：未必在于（当然也不排斥）最后的胜利，驾驭赛马奔驰于赛道的感觉更甚于结果本身。

6、在凶杀这篇小说里，作者使用了那个倒霉又风流的圣地亚哥·纳萨尔易裝大师的手法，把描绘圣地亚哥·纳萨尔被杀的马甲穿到了巴亚尔多·圣罗曼被骗这件事的身上，那个语调实在令人难忘，就好似纳萨尔死后喷溅出的气味一样挥之不去——“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这场凶杀案只有一个受害者，那就是巴亚尔多·圣罗曼。人们认定，悲剧的其他几个主人公都已经带着尊严，甚至是悲壮地承担了命运指派的角色。”——这当然不能被认定为一种情节弯折的暗示，但它的确起到了弯头的作用，将叙述的语流引向了一个“受害者”专用的水龙头——左拧，是巴亚尔多的冷水，右拧，那热水来自于成为了命运主人的安赫拉·维卡里奥的热水。

7、在圣地亚哥·纳萨尔临死前的几分钟，在叙述者的实验室里，时间改变了物质形态，它变成了像橡皮泥一样的柔软的固体，可以抓在手里，塑造出被想象指认的形状。——“克里斯托·贝利亚耽搁了四分钟给病人做检查·····不过还是帮着普洛斯佩拉·阿朗戈把病人抬到卧室里，又耗费了三分钟”当叙述者把玩一番将时间重置于钟表里，“滴答；滴答”——圣地亚哥已经死了——此处的描写像是机车上的挂钩，它按照既定的速率向那描写圣地亚哥被杀场景的车辆行驶，咔嘚一声，两个场景完成了自动连接，无论是情绪还是物体状态——当两兄弟轮流将刀捅进圣地亚哥身体的时候，时间静止了——他们听不见整个小镇的嘶喊，看不见所有人正因为他们的罪行而瑟瑟发抖——巴勃罗“感觉像在骑马飞奔”——多么精确，突然跳出的直接引语准确地贴上一个参与者的脑门。

8、殊途同归——用这个词来概括围观阿Q打仗、被砍头、小团圆媳妇洗热水澡以及谋杀案里的看客心态，是否合适呢？但或许只有“凶杀案”真正做到了叙述的客观，这是否得益于元故事叙事与初始叙事之巧妙地穿插与连接呢？

9、没有合宜的视角，对于一个叙述者来说，是致命的。此种判断在“凶杀案”的结尾收获了一个完美但却是悲剧性的例证——因为角度受限，圣地亚哥·纳萨尔的母亲没有看到逃命的儿子，只看到前来行凶的维卡里奥兄弟，于是她“猛地将门关死”——这直接导致了一场事先张扬之某案的不幸结局。

（2020.3.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