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子
(2019-06-04 09:37: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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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
分类: 杂文、随笔、评论 |
燕子
体味北岛的散文,可以去半支箭河与锡伯河交汇处的一片湿地。盛夏时节,那里有二十几种鸟,一眼认出的是燕子。翅狭长尖细,尾巴像细腰般的定音叉,蓝黑的毛羽闪着金属的光泽,它们一会东,一会西,忽而弯折、猛又回转,画出仰盂形或覆碗形的抛物线,时而贴着河面,时而窜上高空。没有固定的章法,却无比“轻盈”。
有陶诗的冲淡,亦有杜诗的沉郁,北岛的散文炉火纯青,通透舒朗。轮孔宽舒则滑脱不坚固,轮孔紧缩则轮辐滞涩难入,他的手法好似斫轮的巧匠: “不徐不疾,得之于手而应于心。”无论记事还是怀人,北岛散文血脉通畅、筋骨丰满,关节灵活,细部的刻画让人想起魏学洢笔下桃核刻的小舟和覆有绒毛的悬在枝头的鲜桃。如果说,启蒙与见证是它的精神气质,轻盈就是它的形态特征。
随手翻到《空山》—— “附近的池塘野鸭嘎嘎叫,有力地煽动翅膀,似乎想挣脱这近乎黏稠的宁静。”在诗意地描写德国小镇丁克尔斯比尔的风情后,话锋一转——“顾彬的弟弟是医院的麻醉师,从早到晚奔波于麻醉与清醒之间。”此种“口不能言”的意味随叙述之铺排弯折回旋,如二月的燕尾服在裁剪空中的锦绣——“人跟人的化学反应真是奇妙,酸碱中和——正好穗子话多,填补了顾彬那沉默的深渊。不,顾彬纠正我说,是穗子的梦多。”
仰见一只家燕逆着风飞,忽然悬停在空中,像浮在水面上的健将,这种姿态好似《空山》里的句子“她(顾彬夫人穗子)担心我有一天流亡借宿回国找不到工作。她建议我学开车,将来当个出租车司机。”我瞅那漫不经心的燕子,好似手指弯折后凸起的关节,就那样曲着,与四围的实物并无接触,它顶着流亡,却冲不破一层糯米纸。充血的指尖指向放逐的原由,却也说不出什么。
从书里走向自然,会发现虫鱼鸟兽的形态动作多有修辞与句法的提示。就比如这来自轻盈的沉默,终于被绵长的情谊、温暖的结构中回应打破——多年以后,也就是《空山》写作的前一年,“穗子不在劝我去当出租车司机或导游了······她还是对我的生活忧心忡忡,问这问那,东张西望,查看其中有没有什么裂缝。”
“东张西望”,多么像一只机警的燕子。蓦然想起归有光的《项脊轩志》——“娘以指叩门扉曰:‘儿寒乎?欲食乎?’”机警的燕子也会衰老,而优雅的文法、动人的细节将会永存。
“上下翻飞,急停,猛转,箭一样地向下,蓦地,如出膛的礼花,如忽起的高音儿。 它们比年轻的柏桦、张枣还要轻盈优雅,在风里就好似诗在母语里。心跳迅速而水库丰盈,还未到说再见的时候。”——去年的6月5日,我曾写过这些燕子,那篇文章的题目叫《深入夏天》。
深入夏天,我发觉观察的舒展是飞翔之轻盈的一部分,反之亦然。而飘荡着的、只可意会之空灵的滋味正是那无形之章法的丝线——“我忘了那小镇的名字,打电话问顾彬。第二天早上他发来传真。纸上除‘丁克尔斯比尔’外,只有他的中文签名‘顾’。那白纸好似空山,他就在其中”。
如上是《空山》的最后一段,这个结尾好似穿过桥洞的风,向下,吹皱了波光粼粼的锡伯河,向上,与轻盈的舞步擦肩而过。阖上书,书斋里的观察者径入张枣的诗里,变作一只站在电线上,翘着二郎腿闭目养神的燕子。
(2019.6.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