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记，读连达有感

张永渝

“连达一个人的力量尽管微薄，却能唤起更多的人加入。令人欣慰的是，如今连达并不孤单，有一批户外徒步爱好者，执着地奔走在各地，以不同方式在保护中国文化遗产。据我所知，连达的朋友，也是我的朋友老J、火炬、尚方……几乎每个周末和假日，都到乡村进行地毯式的搜寻、调查一些即将消失的遗迹·····他们都是“业余”的，却以责任和信念在坚持，令未尽其责的专业人员感到羞愧，也让盗贼、不法开发商、单纯追求政绩的势利官员感到羞耻。”

看如上北京大学考古文博学院教授齐东方给连达《寻访山西古庙（晋东南 晋南篇）》写的序，又读安徒步今日的短引与回复（夹在中间的照片是我的短诗《狡兔王衍》），可知以责任和信念坚持的民俗整理和研究者并不孤单。鲁迅说：“我们自古以来，就有埋头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为民请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虽是等于为帝王将相作家谱的所谓‘正史’，也往往掩不住他们的光耀，这就是中国的脊梁。”虽关于正史的说法轻佻草率而用力过猛，但所言之“四种人”确是承重构件。

连达是大连人，探访山西古建之初，“要从大连坐一夜火车到北京，再从北京转车去太原，探后从太原的建南长途汽车站坐上大客车，向茫然未知的晋东南太行山深处前进”。他会在日记里列出买一瓶水、吃一碗面的支出，极力缩减支出。其间忍饥挨冻，背着重达四五十斤的背包奔波转徙，“曾经走掉过鞋底”。他曾半个月腹泻不止，在鬼门关上走了一遭；被当成文物盗窃分子，受到村民的围攻；被人驱赶，背包被粗暴地扔到马路上——“但什么样的困难也阻挡不了我描绘古建筑的决心。”

与连达相比，我在非物质文化普查与赤峰韵语搜集过程中遇到的困难不值一提。只为心灵手巧的匠人与锦心绣口的韵语“活字典”们的困苦与遭受的漠视叫屈。白玉双,赤峰市红山区人,赤峰民俗剪纸代表人物，今年64岁,自幼喜欢剪纸,2006年师从内蒙古工艺美术大师杨万年,现有代表作品500余件，在各级展览中多次获奖。五十年的创作实践，逐步形成了稚拙古朴、灵秀洒脱的艺术风格。她的剪纸想象力丰富，地域特征鲜明，有极强的叙事性与民俗价值。白玉双全凭一把剪（如她所言：“两元店里三块钱一把”），意由心生，心随细剪，心到剪到。她的剪纸以阳刻为主、阴阳结合，有着极强的叙事性与装饰性，代表作《三天任》取材于赤峰地区元宵节“灯官爷”撒路灯的民间习俗，横幅剪纸共塑造了“灯官爷”、“灯官娘子”、“举火把人”、“点灯人”、“敲锣的”、“吹唢呐的”，共十五个人物和一条狗，造型灵韵生动，前后左右参差错落、造型大胆，连接巧妙，有很强的叙事性与戏剧性。白玉双有一幅剪纸作品《撒谎的孩子》，取材于民间故事“狼来了”。一个蒙古族小孩，拿鞭子的手支住嘴角，身边是洁白的羊羔，“脑海里”浮现出饥饿的狼的形象，这幅作品借助漫画的表现技巧，解决了平面无声无字（小孩包头边上的蒙文可视作剪纸的标题）的造型艺术展现人思维的难题，拓展了剪纸的表现手法。白玉双患有严重的糖尿病，手指的关节和眼睛都受到了伤害，她的经济条件不好，延误了她的治疗。实际上，她可以过得更好些。（略去12字）她对我说，“心里的花，我要把它剪出来，可这手······”齐东方先生有言，“我亲眼目睹在短短几年内，一些美丽的建筑、壁画已经坍塌、破坏、消亡，却留在了他们的照片、绘图、记录中。”连达和他的朋友记录下的物质遗产是幸运的，边城非物质遗产的一些传承人却如凋零的花，蹍落与沉泥中，或许这不应是他们应得的命运。多次去白玉双家采访，她和丈夫以及那只名曰“球球”的泰迪送我到胡同口，骑着摩托出发，偶尔回头，看她那火钩一样的手向我挥舞，不禁一阵酸楚。因她际遇所感，曾写过一首诗：“文化像一泡屎”，谁踩上都觉得膈应。

自治区非物质文化遗产红山皮影传承人年逾古稀的高云因其刚直执拗命运更加不幸。中年丧子的他把皮影视为生命。为了传播皮影，他曾购进大量的演出设备自费建起皮影展览馆，为实验小学建起了少儿皮影社团。（略去12字）   第一次去他家里采访，为他的执着感动，妻子留下200元。一次去西露天小学演出，妻子开车将他和皮影演出设备送到小房村，已经是晚上九点，因没有给上晚自习的孩子做饭而自责了好久。我曾为他联系演出、展览十余次，每一次他搬扛装卸、敲打说唱，幕后支应，幕前普及，总是认真专注，他的热情与专业对身边人是持久地激励。隔一段时间，我会接到高云的电话：“小张，你放心，我劲头高着呢。我和老张有商量了一个新剧，和红山文化有关。”

“保护文物人人有责，批评、抱怨是一种态度，积极采取行动更为可贵。”齐先生说得好。一个作家也应该这样，无惧贬损，奋勇地敲击，在忧伤中建设，胜过抱怨与怠惰。

“在冷风冻雨中坚持挺立的，必是生命力极为顽强的。”——这是明眼人安徒步的回复（或是补记式的自评），越过摄自我某部诗集里《狡兔王衍》的照片，是一则短引——“近几天休息，读内大同学张蜀恒的书。总会想起儿时的万花筒。儿时物资匮乏，万花筒是自制的。把三片或四片条形玻璃绑在一起，做成筒状。尽量找到彩色纸，剪出各种形状，装进玻璃筒内，用两片透明度好的塑料封住两个口，看似粗糙简陋，实则变化莫测、爱不释手的万花筒就做好了。   张蜀恒同学的诗集就像万花筒一般，在物资丰盈的时下，很容易被无视。但是对于崇尚简单，纯净的读者而言，总能从中看到炫丽幻变的图案，发掘出独特的美。”

安徒步是一位“业余”作者，虽生活困窘，却依然“以责任和信念在坚持”，一想到没有任何一个“单纯追求政绩的势利官员”会为漠视文化而感到羞耻——令人悲哀。

（2019.1.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