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树上的麻雀

  ——清子诗漫谈

张永渝

“优秀的作品如纷扬的枝叶在激荡着他，佑护着他······

还有耳边的风声，另一些鸟儿的啼鸣。

投足而安、动翼而逸，他在风中练习转向，有一种念想使他轻松，

那是源于谦卑的期许——对身边的歌者，总是抱以“雄鹰般地期待”。”

——张永渝·《雄鹰般的期待》

 

     清子是一位优点和缺点都异常鲜明的诗人——警句层出不穷，大量的错别字潜伏其间；幼稚园时期发嗲的腔调混杂进谨严的诗歌仪仗（如四节八行、押尾韵且每节长短一致、《带状游园拾句》里的句子：“春姑娘迈开婀娜脚步”）；莫名其妙地词语搭配和将自己也绕蒙圈、生硬的修辞体操（绸带舞）好似锅里嚼不烂的皮筋儿搅得其他好句坏了味道（“许多干淨的声音/在笔囊中羞色地藏着/笔尖的天色”）。他的诗歌泥沙俱下，但须耐心，往往见宝。清子是一位成长迅速且笔力雄健的诗人。这一匹快马，自我驱策，迅捷且有效地深入神圣的日常，以苦吟之孤胆与边城之肺腑相互映照。他总能找到一个假想的听者，含蓄而谦逊地娓娓道来或者找到一个合宜的观察点，不露声色地勾勒。在筛选了众多词语之后，我以为只有一个惯用语可以彰显他的精神风貌与创作状态——“生气勃勃”。每日沉浸在勃发的温情中，神秘的伟力催促创造的溪水在树干里奔流。

 

   诗人、佛教徒清子就是这样一棵不断成长、路边的杨树，“迨我有暇”（《小雅·伐木》） ，则畅饮这创造的快乐，与尘世中的肉身和随形之影相互对视————

                                           几只麻雀蹿上跳下

  在杨树间

  鼓 噪

  变得小心翼翼

  犹落地的露珠被落叶珍藏

 

 下午的时光

  身影不断拉长像头发

  一寸寸悄无声息地长

  蹬上台阶

  又高了一块 与树的

  眼睛近了些

 

  这是个十字街口

  影子被来去的行人

  车辆踩踏

  碾压 一点都不会痛

 

 树的眼晴在尘埃中

  一年比一年

  睁大

 树不说话  影子不说话

 

     《与杨树对视》是清子诗写的自白书与备忘录。细心分析这看似简单平淡之起承转合的四节，我们会发现，窄小的物理空间内，心理空间之拓展配合着人称消隐、视点转变，与内心之波动紧密相连，曲径通幽而耐人寻味——它的抒情技艺极具观赏性。

     第一节写杨树间麻雀有波折地鸣叫——“鼓噪”一番后，变得“小心翼翼”。“有波折地鸣叫”被肌理丰富的暗喻轻轻托起，犹如落叶托着掉落的露珠。劳伦斯曾把鸟儿的歌声比作心底的泉流，马永波把干净内蕴的字句形容为滴落在寂静中的一粒粒鸟鸣。我把雀鸟的啁啾，比喻成流过枝头的溪水和叶尖闪光的珍珠。清子把麻雀“有波折的鸣叫”（层次丰富的心理波动）比作被落叶珍藏的“落地的露珠”，视点由上到下，视觉与听觉被无障碍打通。

    第二节，时间由清晨转到下午（“下午的时光”不够精确，“下午”即可）。第一层意思——叙述者把拉长的树影比作头发，看它渐渐变长。被它触动，一直在观察的叙述者登上了台阶，与杨树的眼睛（多是砍除枝杈后愈合的伤疤）更接近。由于作者把第一人称隐去，本诗生发出第二层意思——观察者原地不动，看地上的影子渐渐变长，它（而非不露声色的叙事者）终于“蹬上”（“蹬”而非“踏”或“踩”，表明观察者有较大的心理波动）台阶，树影高了一块，离树干上的“眼睛”似乎更近。

     第三节，镜头拉长，交代杨树的位置，专写象征情绪的树影。（我们可以把这随行之影理解为凡人于现实生活中之种种苦恼、虚荣、难堪、快意、犹疑、忽然升起的勇气、复又沉寂的不甘等种种心绪情态。）

     最后一节是叙述者对/关于树的感怀——人世间种种苦痛，给多难的肉身留下无法治愈的疤痕。但观察者/行者内心却笃定，他用沉默来对抗一切误解与贬损——“树不说话  影子不说话”

     加上空格，这是一首20余行的短诗，当然，它可以更短。形制虽然短小，但它的心理空间却饱满、丰富而富有层次。本诗无意局部的褶皱揉捏，而是致力于诗意空间的整体塑造。身影相随，情境相合，用素朴的语言刻画了深切细腻的心理波折，却未流于自怨自艾，幽微而不琐屑，自适而不乏机警。

 

第一人称泛滥、拼命地拨高调门，链秧子狗 一样抱着“抒情正确”的大腿不撒开成为北方寒凉地草原抒情之标签——“除了我就是我/没有具体的我/面包渣，白灰点/肥皂泡/一个接一个/眼晕的幻影。”（张永渝·《我》）   肥皂泡，是较为客气的说法。无时不在，不断分裂的“我”在边城已经成为侵入大脑的弓形虫，对于大多数成熟的、诗歌教育良好的成年诗人来说，这种寄生虫通常无害。但在伪浪漫主义侵蚀滋扰之诗歌现场，弓形虫会使心智卑弱者、急于献媚之跟屁虫染上弓形体病，症状会持续甜脆之余生。研究人员发现，在怀揣扩音器游逛、患有“间歇性暴发性创作障碍”、处于发情期的人群中，这一数据会更高。

 

学不了惠特曼、卡尔·桑德堡、艾伦·金斯堡，因为肺活量不够、眼距太窄；学不来狄兰·托马斯，那是缺乏天赋学。和索雷斯库、斯特内斯库离得太远，或是太过正经，为公文和新闻所害；在城里呆得太久，每天三点一线，像井里的癞蛤蟆，自然学不了加里·斯奈德；画虎不成反类犬，装象不成葱儿却生了根，选本里的弗罗斯特好学难练；缺乏耐心的叙述者被酒精泡酥，自然学不了雷蒙德·卡佛——“我我我、我我我；我们、我们”，还是没有自己的声音——终于发现了布考斯基，一阵狂喜——资产阶级小姐一入愁肠却犯了北国边地特有的沙蒿过敏症。于是，带上口罩蒙骗自己，前生苦软，余生甜脆，再没有一点细节，从无真实的生命体验。

 

清子这首诗是不错的脱敏喷剂亦可兼作清凉油——何妨做一个谦逊的抒情者，先从与观察物之平等的对视开始，不惮从那几只毫不起眼的麻雀写起。文，不仅仅是语言的一种有意识、有意味的形态、还是文采、花纹，更是一种行动。“先行其言而后从之”——“对于要说的话（写的句子），先行动（观察；思考；斟酌）了，再说出来。”

 

“我”何妨在需要的时候出现，该发言的时发言，根据需求和效果控制时间。诗里诗外，抢着话说的抒情主人公好似把住话筒不撒开的主持人一样缺乏专业精神，令人讨厌。必要的节制或是现代诗之基本礼节。

请看《凿深深的夜》——

 

老城的夜悬在肘上

  僵硬的梦想

  无法伸直新颖的影子

  尘垢下的名字成腐烂之鞘

 

斜插着卷刃的灵魂

  许多干淨的声音

  在笔囊中羞色地藏着

  笔尖的天色

  还能吐出与蓝月亮有关的思考

  是不是还有勇气

  对诗行笑一笑

 

  歌者来得比草还脆弱

  我  在旧城的夜里

  握住乡村的笔

  做杵

  不停地凿 深深的夜

     本篇的基本结构与逻辑线索是警句（老成的夜悬在肘上）连警句（“尘垢下的名字成腐烂之鞘/斜插着卷刃的灵魂”），向前开凿。缓一下，抛一个云外的高音儿，情绪从云梯上下来（“歌者来得比草还脆弱”），借倒数第四行的“我”换气，运气（“在旧城的夜里”），攒足了劲狠狠来上一锤，最后的警句火星四射，戛然而止（“握住乡村的笔/做杵/不停地凿 深深的夜”）。

 

诗里“我”出现的位置与频次，恰到好处——万唤始出来，迎前吼一声。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为了增加层次与抒情的亲密性，清子诗《一只鸟正入夜》里多了一个“你”——

 

                          收起翅膀你就是黑夜的一部分

  在树的枝丫上

  冷风吹动树叶沙沙作响

  我的手中沒有点燃的烛光

  和挡风霜的隔栅

 

只有用沙哑的声音说

  乌鸦  除了冷风

  还有双响炮仗轰炸

  睁大眼睛

  用力抱紧双翼

  抵当这夜里的寒凉和惊吓

 

 

这个带有私密交流性质的第二人称——“你”，成就了清子的名句——“收起翅膀你就是黑夜的一部分”。整首诗被这句（全篇最长的一句）牵引，它是诗的光源，一行一行的光芒由此向外扩散，明亮了鲜明的诗象。恰如红山诗社的诗教之光。   我想起垄青诗《树木之河》的开头——“老木匠在那块巨大的榆木板上推完最后一刨子，/一条波光粼粼的河就奔淌在眼前了。”

 

红山诗社即将迎来八周年纪念日。10月16日，白希群在群里留言“诗社的文化品味越来越深厚”：女诗人思维敏捷，男诗人品味纯正——“庶姜孽孽，庶士有朅”——《卫风·硕人》曰：“鳣鲔发发。葭菼揭揭”——记忆里的鱼儿跃起，发出泼剌剌的声响，两岸的诗行如初生的芦苇（葭，芦苇属）和荻草（菼，高粱属）一般稠密而生气勃勃。

    锡水洋洋，东流活活，波光粼粼的生命之河奔流不息。不远处杨树林，有一只心怀故园的麻雀。“蹿上跳下”，“鼓噪”，戏  谑，忽又“小心翼翼”——蓦然想起“夜里的寒凉和惊吓”，它像清子笔下的乌鸦一样，睁大了眼睛——“用力抱紧双翼”。

 

（2018.10.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