垄青诗阅读笔记
(2018-10-13 13:5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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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
分类: 杂文、随笔、评论 |
钢里碳抑或炉边灰
——垄青诗阅读笔记
张永渝
“季节越来越瘦了/也越来越高了/人却积攒了满脑子脂肪/树们知道瘦的好处/瘦了才能重新开始。”《瘦》是垄青的新诗。
假如这是一张战地摄影和突发事件之纪实摄影,我们会把这种跑焦之碳摻入真实之钢,假如这是一张街头摄影,为了反映步履匆匆的人群和某些模糊的意境,我们可以诠释为朦胧而塑造,即便谄媚/好事者赞之曰观念/实验摄影之品类划分成立,我们也不得不说,这首作品的气质形态与意图设计之间存在着偏差。
这种偏差/效果主要是由于语气助词(前两句的“了”)和时态助词(第三句和第五句的“了”)配合分行、空格等诗歌物质形态之设置共同造成的,当然,第四句的结构助词“的”和第二句的连词“也”也来推波助澜,“满脑子”和“树们”里的语素“们”和“子”作为口语和书面语(姑且称之)之双桨,借势将此诗歌的小舟滑进了水草丛生的弯汊。
我们试着改一下——季节越来越瘦/越来越高/人却积攒了满脑子脂肪/树知道瘦的好处/瘦了
唐欣在文章《试论口语诗的意义和影响》里写道:“有意思的是,韦尔施(德国哲学家沃尔夫冈·韦尔施)把后现代的听觉文化当做是一场伟大的革命构想,他希望以听觉文化那种以接受为主、不那么咄咄逼人的交流关系作为模式,来平衡意味着证据、理念、理性的视觉文化。他指出‘视觉关注持续的、持久的存在,相反听觉关注飞掠的、转瞬即逝的、偶然事件式的存在。因此核查、控制和把握属于视觉,听觉则要求专心致志,意识到对象转瞬即逝,并且向事件的进程开放。视觉属于存在的本体论,听觉则属于产生于事件的生活’显然,口语诗在基本的方面,似乎更靠近和更亲和这种注重声音、充满理解、含蓄、共生、接纳、开放、宽容等属性的听觉文化的范畴。”
说到听觉与声音,不能不谈到诗人的腔调。有的诗人不明显,或并不固定/鲜明。垄青却不然。无时不以嗟叹感怀式的语调杂以一些相对固定的句式融汇几乎不变形的语言,形成了一种具有后现代地域特色的乔氏腔调。换言之,可以把老乔自己总结之创作特色的第五点(见后文)改为“边城特有的乔氏腔调”——杂糅了地域语汇特点,语流舒缓,以平铺直叙为主、间或有探询式语气、修辞省俭、偶以半文半白之混搭风格示人、在全知全晓视角统率下按照固定方向流动、具有强烈操控感却充满理解、不失亲和的口语诗之诗歌腔调。这种腔调,离不开使用频率很高的助词“了”和叹词“啊”。具体到作品,《贡格尔的蓝天》尚可接受,《十粒芸豆》并不成功。老乔颇为自矜的“乔氏腔调”是一把圆规,以原创为原点,以完成度为半径考察它划定的诗意之有效与无效的范围与边界,我们可以看出,老乔的优点和缺点一样突出,与之对应的现代诗与非现代诗的界限也非常明显。
嗟叹感怀式语调之优劣受制于形制规模与意旨展开之需求。避险救急,飞机上垂下软梯,手脚并用则可。登山赏景,但须一步一个台阶,缓缓攀登。如《蜀道难》和《茅屋为秋风所破歌》里的“噫吁戏”和“呜呼”。虽位置不同,此种语气与后面或前面之神奇的想象和细致的叙述融为一体。可谓撮盐入水,羚羊挂角。
据我了解,垄青的现代诗阅读视野极宽阔。但积习还时不时来袭扰他的判断,让他在匆忙急乱中转向陈旧的抒情体式。就近如10月12日发在群里的《打马过河》、《二人拔河》。此类抒情/叙事短制似乎与他八年前操习的成效不大的诗之句式、腔调、诗意生成的方法,并无太大的不同。
有的极好,有的很差。个人觉得垄青适合更长一点的篇幅,写得越长,抒情/叙事主人公就越舒展、越从容。好似他笔下那一条树木之河——“‘树怎么会流到天上去呢?’/‘慢慢流呗。’”诗里老木匠的话可以隐喻垄青的运思方式、语流速度以及诗意生成的效果。
我和敖汉王十九都是勤奋的诗人,我俩的现代诗阅读量很大,对现代诗的标准以及边城诗歌的整体状况有着相对准确的判断。但落实到自己的创作,却难言成功,观念和相关体认的现代诗的技巧都未能很好的转化。垄青身上也有相似的弱点,这或许是命运的一部分,是成长的一部分。在学/读之有效转化方面,清子和米兰是我身边的老师 ,卡瓦菲斯之于清子犹如米沃什、希尼之于米兰。他俩的阅读量不大,但在日常经验的转化、细节的把握和整体语境的塑造等方面,得大师之妙招。
2012年2月,长春董辑曾写过一篇名为《自然·乡土·真实的自我:垄青的抒情——内蒙古诗人垄青诗集《远方一片水》读后》文章——“这两首诗(《春山嫂跑了》和《二舅爷》),无疑是垄青诗歌的一个方向,是他诗歌的一个新的增长点。即用现代或者后现代的方式,以口语为主要的语体,以叙事(体现在语义层面)和反讽、批判(反讽和批判都是在语义层面之外体现出来的,在读者的感受域中发生作用)为主要的诗歌武器,植根于他丰富的乡土生活经验,营造和结构一种带有一定后现代色彩的“乡土诗歌”。我个人觉得,这将成为垄青诗歌的一个亮点。”
一条弯曲的6厘米的线段按1:365的比例尺量出了6年时间垄青的写作路径。观看边城的诗歌地图,我们找到《一桚远》、《树木之河》、《鸣镝》、《较劲儿》、《我熟悉那个小村庄》、《草原旅游视频》、《一脚踹碎了一座天堂》、《我熟悉的那个小村庄》、《玉花姐中邪》(从大往小排)这些大小不一、具有后现代色彩的“乡土诗歌”之据点,回望董辑之如上论断,如见指北针。
实际上,垄青对现代诗的标准和自己的创作有着清醒的认识。就近,拾捡几片他发在红山诗社群里的留言,且随如下其思也敏、泄泄之水顺流而下——
“我的创作体会主要有以下几点,:一、地域风情。二、日常滋味。三、平民立场。四、戏剧波折。五、个性语调。”——9月27日
“诗必须有诗的特质。它拒绝分行写的政治口号,分行写的祝寿词。希望加入我们诗群同仁多读一些中外经典作品,特别是现代诗的经典作品,搞清楚什么才是诗,然后再写。”——9月30日
“用口语或书面语取决于诗的内容。有的诗适宜用口语,有的诗适宜书面语,都不可一言以蔽之。当然,口语也应是提炼加工后的口语,而不是口水。”——10月1日
少年娴熟地把砍下来的柴
用粗麻绳勒成一大捆
瞄好路径使劲儿一推
柴捆听话地顺着山坡滚了下去
整个早春他干的就是这份活儿
依然站在山头上
一手提着柴镰
一手擦去额上热腾腾的汗
远方山脊绵绵叠叠
更远处是蓝渺渺的一片
伸出手张指一量
从眼前到那片蓝
只有一拃远
这首诗被评为2014年红山诗社年度诗歌。颁奖词如下:“红山诗社2014年度诗歌奖授予垄青,以表彰他的诗歌《一拃远 》。这首诗成功在’分寸’二字,是垄青自《春山嫂跑了》之后最好的一首,情绪控制得非常到位,力道十足。全诗用了四个叠词,与朦胧悠远的意境水乳交融。”
今时重读,更觉甘冽。没有绚烂的技巧和繁杂的修辞,完全是不变形的语言,却有极强的画面感,让人想起伊朗导演阿巴斯·基亚罗斯塔米的《樱桃的滋味》和吉尔吉斯斯坦导演阿迪卡可夫电影<<吉尔吉斯少年行>,以及陶潜和弗罗斯特的诗歌。很长时间,我们已经习惯了没完没了的反讽和揉来擦去、在白纸上打滑的褶皱设计,白开水(而非白花蛇草水)一样的泛滥感情,白云乡式逃避,白花花的蛆虫一般在酱缸里骨冗。如此素朴简洁的诗篇如林间的清风,令人舒畅。
《树木之河》在老乔的全部创作中位列亚军,它的技巧更加复杂——“老木匠在那块巨大的榆木板上推完最后一刨子,/一条波光粼粼的河就奔淌在眼前了。”这几乎是神启的一句,熟悉老乔的人知道,他不喜欢(也不擅长)长句,本诗此种近观瀑布、长风过野式舒朗的开头,在老乔的全部创作中,极为罕见。(2017年,垄青创作了长竿耸立的《我熟悉那个村庄》,单以诗行之形态论,此种实践,尤为可喜)
一生中能写出这样一句开头,值了。(记不清是谁说过,即便是大诗人,100年能留下两三首、200年能留下一首也已经很不错了。)随着这条波光粼粼的隐喻之河(诗人家乡的木石峡河),作者思绪的漩涡、游荡的水纹,依形就势,起伏沉落,如阳光下“舞动的金蛇”,逶迤、摇曳、轻盈、灵动。
那些诗意的对话情感温暖,剪裁熨帖,针法细密,技艺炫目——“一棵树就是一条河啊,孩子。”/“书上说,河都向东流到海里去了,/树往哪里流呢?”/“往天上。”
读《较劲儿》,我想起法国诗人普列维尔的诗歌。好像没什么意思,又有点意思,又没有大意思,却不是小意思。思来想去,还真有点意思,到底是啥意思?或许无意义就是它的意思——
咣啷啷,咣啷啷,
深更半夜,
街上,
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
在耍一个空易拉罐。
盘,颠,踢,抢,
脚法娴熟,
不像是发泄,
也不像百无聊赖,
倒像跟一个势均力敌的对手
较劲儿,
全神贯注,
寸步不让,
咣啷啷,咣啷啷。
边城伪浪漫主义的草原抒情诗求欢甚急用力过猛,如老旧的画卷,未展开已断裂。对外吹嘘有裂帛之声,憋得满脸通红,200行组/长诗下来,不过是苍蝇排气。俗谚云:“屁是屎头”,全部的创作皆是霜降以后草地上的蜣螂之粪。其实,一粒灵丹可治脾胃不和肠蠕动紊乱,那就是游戏心态。我喜欢老乔的此类作品,与其对着浩大的草原/家乡空喊,还不如铆足了劲和陈腐的积习和卑弱的心志较劲儿。
“德国哲学家沃尔夫冈·韦尔施针对当代愈演愈烈的全球审美化现象,尖锐地指出:‘第一,使每样东西都变美的做法破坏了美的本质,普遍存在的美已失去了其特性而仅仅堕落成为漂亮,或干脆就变得毫无意义。’‘第二,全球化的审美化的策略成了它自己的牺牲品,并以麻木不仁告终。’‘第三,代之而起的是对非美学的需要;这是一种对中断、破碎的渴求,对冲破装饰的渴求。’”(见唐欣文章《试论口语诗的意义和影响》)——伪浪漫主义的草原抒情因其破坏了美的本质而一文不值。(有人举出黑格尔的名言“存在即合理”为“伪草”辩护。藏书家素履之往的一段话可以回应此种遮掩——“这(存在即合理)本是一个水平不高的翻译结果,不成想却成了绝大部分人认可的脑残理论,其正解早就被修正过,应该是:凡是现实的东西都是合乎理性的,或者说存在的都是有其成因的,这一点早已思想界的共识。”)
朗读老乔的技艺精湛、令人爱不释手《一拃远》和《树木之河》,对应着我想起弗罗斯特和加里·斯奈德,如前者的《林中路》进而《役马》,后者的《斧柄》进而《山河无尽》。如何在漫长的行役中保持力道,如何在平白如话的叙事和日常的对话中呈现哲理,如何依据风景与人心安排合宜的视点,如何在岔路口选择终和且平的道路,优点和缺点一样突出的老乔啊,如何将地域风情、日常滋味、平民立场、戏剧波折、个性语调变为钢里的碳而非炉边灰,还需要更多的工具和更俊的功夫。
假如垄青对乔氏语调尚且难舍,我建议,不妨让一条波光粼粼的小河或俊秀的电动车真的流动/飞驰起来,如是,那些水上的枯叶和挡风护具上的苍耳子就会变成别样的风景或不值一提偶发的小饰物。
(2018.1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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