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凤舞诗歌阅读随感
张蜀恒
聂凤舞,笔名清子,诗人,书法研习者。博客签名,清海之子,是虔诚的佛教徒,严守教规,不食肉,不打诳语,不乱弹,不喝酒。他写诗的时间不长,热情却高。前几年泡在博客里,这一年多沉浸于微信圈,每天都要发书法作品和诗歌。虽词汇贫瘠,意境却饱满。他能很好的处理日常题材,善于在四季风物里提炼诗意。每从场景入手,写所见之事,生发联想与想象。有诗题可以佐证——《温情的火花路》、《宝峰禅寺的清晨》、《走上富河路》。
风格并不单一,有空灵的禅思妙悟,如《洗礼》;有归于成长部分大而无当的创作体验,如《笔法与偏旁》;有即兴的街路速写,如《晌午,龙爪槐树上》;还有即事作之金刚怒目,如《初夏日记》。他能够找到一首诗的着力点,将诗意的螺栓固定到那些坚实的构件上。
在他正在成长的写作谱系中,组诗《黄昏之歌》有特别重要的意义。如下是组诗里最精彩的一首——
黄昏之歌
我怀着孤独的喜悦走进黄昏
此时不沉湎往事不怀揣梦想
······
可耻的贪欲还给粗鄙的时代
用神赐的果蔬食粮滋养灵魂
它让我想到黑大春的朗诵诗。吟诵的曲调有古典主义的味道,散发着庄严肃穆的气息。品德再好的人写伪诗,在诗里也不是善的,比坏人写好诗要虚伪的多。同样,美人写假诗,在诗里也不是真的。《黄昏之歌》是一首真人写得好诗,在这里,诗和人是合一的。“黄昏”是一个用烂了的象征——抒情主人公已日渐老去。并不咆哮,并不抱怨,他“怀着孤独的喜悦”面对衰老,愿为“肉身”减负,将希望寄托在身边最简单的事物中。不炫技、不拔高,怀着虔敬娓娓道来,如礼堂台阶一样的诗行心神端正、层层涌起,最后在一面铜锣的敲打中送出金色的光。形式与内容和谐共振。
某日下午,凤舞打来电话,说他联系了一位同学,看看能不能帮红山诗社卖点《边城文学》,凑点活动经费,“基本答应了”;“应该差不多,也不一定”······听到这,好似橡皮人的我不禁湿了眼眶。
之前他就说过,哪怕他的书法每幅“能值50块”,诗社就不愁经费了。在任何场合,他对诗社都不吝赞美之词,每遇对诗社有恩的人,他都会尽自己所能,送出精心创作的书法作品。凤舞是乐于成事、不惮辛苦的成务之人。他不愿参加酒场,即使参加也不愿多说,微笑地坐着,只吃眼前的拌豆腐和凉拌青菜。他的血液里沉潜着可贵的谦卑,沉静却有章法,能够很好的管理自己的优质时间。他知道,和诗人首先联系起来的是作品,而非官职和酒量。勤奋执着让他收获了一些神奇的意象——夜市里的“双卡录音机”(形容一位诗人的摩托);“一截一截的时光”(描摹桥上拥挤的人群、轿车和麻雀)。凤舞善于修剪荒径,让亭台楼阁的日常景象通向敏感的内心——"把春天空下来的盆盆罐罐/放在楼窗外接雨蓄水/用来浇灌身体之外的花草"(《初夏的雨》);"我的圈子很小
我思想的挂钟/围着一面墙转/周围并不陌生的一切/充塞所有的孤独"(《放线》)——这样的句子不胜枚举,凤舞对得起内心的孤独。他移情换步,“狂写乱涂”,因之钟情自我般珍视万物,却熟能生巧,顺便擦去了些许凿痕——“舒朗的阳光下/与一株枣树对站着/近距离
一直站着/把嘴里想说出的话都咽到肚子里”。
凤舞提醒我,沉默是植物的语言。如果说组诗里的《黄昏之歌》是他的宣言书,《后退》就是他的灵魂辞——
当我的目光再次与诗相撞
请原谅
已不再迸发飞溅的火花
······
我要把身体分割成两半
一半交给黑色的闪电
一半拴在奔驰的骏马身上
爽利且精细!这首诗整体结构先抑后扬,第一节是深沉的底色,如原野,第二节是轻快的跃进,如快马。全诗从自我批判开始,经过自我反思最终在自我重建的吁求中结束——结尾两句,速度、意旨和形象达到了和谐统一,是一簇绿叶衬托的花朵。抒情主人公灵巧的手总能抓到具体的、可感的物——“沉寂。微凉
像半杯水一样摇晃”。此处摇晃和后面“轻轻地翻身”联系巧妙,后一句不仅写出了叶子的情态,同时在与前句勾连时刻画了内心细微的感受。正是这种精细准确的心理描摹作深色背景,才使得诗歌沉潜又激越的情感显得恰切、清晰。稍有手机拍摄体验的人,对此不难理解。
这首诗的精神指向值得深思——在“思想(而非信息)单薄”的时代,“身体亏空、内心贫瘠”的诗人个体,如何重塑自己的诗歌人格,“向后退”,回到最初写诗的缘由,是一个可以为之调整的姿态。我想,这里的“向后退”绝不是技术上的妥协和精神矮化的托词,恰恰相反,“向后退”,是要从虚妄中解脱出来,如老土所言:“要远离云端”。当然,权且也只能作一种方向性的提示。实际上——“诗歌的问题已经不能仅仅以诗歌的方式解决,因为诗歌是文化的一角,它牵扯到我们时代精神的方方面面。在我们这个时代,要想培育出真正的独立精神和怀疑精神实际上相当困难,信息正在取代思想,机会正在稀释欲望,一个人想要站稳脚跟所能依靠的,只有他的知识人格”(《生存处境与写作处境》),诗人西川的话振聋发聩,对于清子接下来的写作和精神建设,有现实的指导意义。
黑色的闪电和奔驰的的骏马是一种象征。一个象征形态和力量,一个象征速度和精神。前一个对清子来说尤为可感,它来自诗人堇力的一首赠诗,他形容老聂的书法和品格——将黑夜饱蘸,甩出一道黑色的闪电。这个意象一直激励着他——诗句要像暗雷那样充满神奇的力量。与此精神上互文的骏马,自然少不得快和姿容秀美的义项。清子的诗受到周边诗人的影响和提示,这一点他从不讳言,他曾给笔者发过一则微信——“你可能不知道,每次你们在圈发诗,为了读懂,追赶你们,我除了写字,还要翻阅很多资料,读诗写诗,挖空心思寻找物象。如果真能写出一首能看能读诗来,这成绩归功于诗社。好多人的进步,都离不开诗社的抱团出击”。清子的诗歌实践是有效的诗歌活动和诗歌教育改良地域诗歌生态的绝佳范本——在尊崇诗艺的边城,红山诗社何尝不是这样一匹“骏马”。
当一辆列车开足了马力,它自身向前的愿望与澎湃动力令人惊奇。今年以来,凤舞经历了怎样脱胎换骨的改变!自在舒展不乏精心地编织,谦卑自警饱含动人的细节,却越来越轻灵。凡俗的生活大面积地归顺了他层叠涌起的灵感。属于他自己的弦音儿正从楼前一株龙爪槐的伞盖下缓缓流淌。“读书啊,朋友,你的诗需要采集更多的词汇”。如何写身边却不滞于琐碎、赞美生活而不失于空泛,值得凤舞思考。名物在此何妨神驰到彼,跳脱啊,再跳脱一些,但需要更大的空间和更复杂的舞蹈编排。颔带企鹅将在80公里外捕获的磷虾喂给自己的孩子是一项更加艰苦的工作,即便这样,依然要不断尝试调整姿态,靠嘴、翅尖和脚趾的配合,在覆盖火山灰的泥泞的浮冰上找到向着环形火山口的归家之路。
轻声朗读《黄昏之歌》,仿佛听到钟声的回响,那是荷尔德林的诗句——
“好似大自然轻妙的发现自身
如此,人以这样的欢乐观望
如何坚信日子,如何坚信生命
如何与精神之束紧紧合为一体”
(2017、4、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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