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渝读诗之四

留住记忆的方法

——博尔赫斯《大海》简析

大海。年轻的大海。尤利西斯的

和被伊斯兰教的人们

以海上辛伯达的名字播扬四方的

那另一位尤利西斯的大海。

傲然伫立船头的红发埃里克的

翻腾着灰色波涛的大海，

那位在果阿的沼泽里写诗

赞颂和哀悼祖国的绅士的大海。

特拉法尔加的大海。英格兰

在漫长历史进程中讴歌过的大海，

那在日常的实战演习中

染上了光荣鲜血的大海。

在宁静的早晨冲刷着

无边沙滩的汹涌不息的大海。

如上这首诗出自博尔赫斯的诗集《老虎的金黄》，译者林之木。它的技术并不复杂，甚至有些简单。“大海。年轻的大海。”——名词连着一个加了定语的名词，相当于抒情主人公咳嗽了两声，然后就开始了典故的铺排——文学作品里的“回归者”（尤利西斯，参博尔赫斯《四个时代》）、开拓者（埃里克，挪威探险家，欧洲人在格陵兰第一个居民点的创建者）、赞颂者（在沼泽里写诗的葡萄牙诗人卡蒙斯）、胜利者的大海被并置在一起，这四类人交叉编织，影响了人类的精神世界和历史进程。顺接特拉加法尔海战的语义，作者将笔触拉回到日常生活——“那在日常的实战演习中/染上了光荣鲜血的大海。”摹写“艰难时世”里人事的复杂和内心的煎熬。最后两句是主题的升华，写法类同于《诗经·周颂·载芟》句子——“匪且有且，匪今斯今，振古如兹。”——不是现在才这样，不是今年才这样，从古至今就是这样——不管世事如何变迁，人心如何改变，“汹涌不息的大海”依然“在宁静的早晨冲刷着/无边的沙滩”。

这里的“大海”是创造力和想象力的象征，永无止息，洞悉一切，无边无际，无拘无束。以诗喻诗，以诗喻世是博尔赫斯诗歌的重要内容。我们可以将《大海》视作“书斋诗”。抛开具体的场景和细节，单凭冥想和知识就可以连缀成句，推演成诗。如前所述，本诗的技巧并不复杂（还不至于寒碜，恰好适应它的长度）。但若将它看作一种留住记忆的方法，则会有更多的收获。诗人董辑说：“记忆就像盆子中的水，好像就在那里，好像看得很清楚，但当你把它们捧起来的时候，它们就会争先恐后的从你的指缝中漏掉。”在同一篇文章的结尾，董辑提到了一则格言：“在命运的笼罩下写作，诗歌是一种活法”。这个格言成了那篇文章的正题，副题为“红山诗社两年暨第六次赤峰行随记”。五年过去，这篇文章让我拾起许多遗落的碎片，五年前的友谊、美酒和火锅仿佛就喧腾在我的隔壁，敲完本文的时间，即可推门而入。

有时候诗被弄拧了，它可以做很多事，不能做得恰恰是诗人的需求，如名利、权势和性。诗不能做一些事，它希望做也乐于做的恰恰被诗人忽视，比如日记、应和酬答，遥寄，游戏。诗可以唤起知识和情感的记忆，留住瞬间的思考，博尔赫斯的《大海》即为明证。我相信这首诗写得很快，对于一个成手来说，仅仅凭着记忆，以口述的方式即可完成这种并置的结构相同的定语从句。我坚持认为，诗中细处“交叉编织”的技巧也是自觉的、多年训练的结果。

（2017、10、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