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树走去

“美和树值得期待”

——题记

一想起以韩东为中心的“他们”，我想到南京的毛焰。一提到巴蜀五君（柏桦、欧阳江河、翟永明、张枣、钟鸣），就想起了何多苓。他有多幅融入田野的画作，我从未在生活中遇见。一次坐车给巴易尘兄送书，206省道，西荒村附近，我见到了他的画、《向树走去》里的树。那场景一闪而过，赶忙拿出手机，点出“录音机”，记录一首诗里几个潦草的断句。到锦山，在灵悦寺门前，我写下这首诗的初稿。如下是终稿——

自东向西

桔梗田里有五株榆树

四棵已经枯死

紧邻稀疏、寥落的青年

不远处

挺立着何多苓笔下低矮的树

《向树走去》里的小孩儿

反身

牵着它爆炸式浓密的绿发

汽车疾驶

只见他缓步走向

激情的八十年代  走向

          漫长的衰老

——《驱车走206省道，行至西荒村，即景而作》

不能等太久，我已经荒废了太久。过不了多久，田野里的桔梗将被收割，它们被堆在一起，像塞尚笔下的《干草垛》。这样的情景我曾写进诗里——“桔梗干枯。茎秆被束在一起/比实际更远一些/褐蓝色的干花头”（《又一次骑上206省道》）。

     农人们点燃茎秆。烟雾升腾，在田野里弥漫，在一个值得仔细打量、丰收的秋日，它将旅人的目光引向远山和旧时岁月。90年代初，我走进赤峰师专的校园。3年间，阅读了大量作品，我喜欢的中国作家大多成名于八十年代，如马原、韩少功、苏童、余华、格非、孙甘露、扎西达娃、叶兆言、北岛、顾城、张枣、柏桦。他们的精神风貌和文化品格深深地影响了我。“先锋”、“原创”、“叙事”、“戏剧性”这些词语融进了我的血液。

     含蓄、抒情许人以无限的意会、沉静自在给人以无尽的希望，何多苓的画作蕴含着八十年代的激情，我们看他的画——《被惊醒的小女孩》、《蓝鸟》、《小翟》、《第三代人》（与艾轩合作）、还有连环画《雪雁》和《带阁楼的房子》，那机敏忧郁的色彩，优雅神秘的情怀，有着强烈叙事性的画面让人过目难忘。我在《雪雁》里写：“整个八十年代的忧郁、迷惘和不安/深井一般，隐秘的激情/都在小翟的眼睛里”。那时，翟永明和何多苓还没有离婚。

       当然，还有这一幅——《向树走去》。画里的孩子似乎来自大凉山区。那一日，一株低矮浓密的榆树映入了我眼帘，车速很快，浓密的树冠成了那孩子爆炸式的头发。整整一天，这个画面挥之不去。

      时间是沿箭头的方向单向行进的吗？九十年代紧邻八十年代，新世纪连续九十年代。根据新闻联播和人民日报提供的思路，上溯至七十年代、六十年代，一脉似乎在修正中前进。但心理上的感觉殊为不同。如果把八十年代的形貌归于毛焰和何多苓笔下，那九十年代形象代言人就是刘晓东笔下的《电脑领袖》和烧老鼠的青年、忻东旺画布上普通的市民和农民工。21世纪初的社会环境，可以取譬张小涛描绘之腐烂的草莓、溃烂的山水和充满橡胶气味的避孕套。   感觉“代”际之间（权且称之）的跳跃性很大，跳着跳着却走向了希望的反面。反身走向虚幻和已经破碎的泡泡是强迫症式的解心疑，需要经历漫长的衰老，那衰老是没有尽头的暗路。西比尔守在路边，这个预言家，她向阿波罗祈求永恒的生命，却忘了索要永恒的青春。艾略特将这个故事引为《荒原》的题记：“因为有一次我亲眼看见西比尔被关在一只笼 /子里悬挂在库米城，当孩子们问她，‘西比尔， /你想要什么？’她回答道，‘我想死。’”（详佩特罗尼乌斯《萨蒂利孔》第48章）    陈腐之死是技艺完美的解脱，因为创造可以凋零，当然也可以重生。可怕的是不死却能量充沛、漫长的衰老，就近如以老干打油体为内核、以伪浪漫主义抒情为驱壳的体制诗。或许还有其他变异的西比尔——伊斯特凡·萨博的电影里摩菲斯特式的、反索雷斯库诗里吃口红唐璜式的、马基雅维利主义式的、董辑指出“三十六计坏为上计”的“坏人”。更多盗版的西比尔藏在创造者的心里，在它的驱策下，谎言的载体遮遮掩掩——为汉娜·阿伦特所言“平庸的恶”，隔绝日常和口语以低水平的重复和整齐划一的思想对其进行庸俗的修饰。

    骑摩托漫游，看见四位老人坐在草地上打扑克，紧邻镌刻傅智勇《南山赋》的石碑。乱匝匝的草、让我想起何多苓油画《春风已经苏醒》里技艺精湛的笔触。这是一个隐喻吗——于被倾轧和贬损的原创而言？或许，在外省的边城，在金钱与调和的时代，等待鸟鸣的溪水，还需要捱过一个漫长的冬天。

（2017、9、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