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后感，联绵词

                                                                                   张永渝

      读《新编联绵词典》，想起果戈理的话：“我对我国字字珠玑的语言感到惊异，每一个声音都不啻一件礼品，全都饱满而又硕大，就像珍珠，真的，有些东西的名称比东西本身还要可贵”。
       我的母语、汉语的联绵词更加精美，连浅浅地端详也令人沉醉。阅读随风转，越转越开心，翻阅词典的快乐犹如久别重逢的喜悦——歌谣循着蛛丝马迹找到憋闷的肺腑，舞蹈在步行街找到了自由的腰脚，连美酒也在初秋时节寻觅到庭院里紫色的葡萄。
       随手摘下几串——
“汎汎乎，大而婉，险而易行”。这是《左传》里季札观乐的一段，是季扎对《魏风》的评价。词条曰：“形容乐声宛转悠扬。”
“河水洋洋，北流活活”。“活活”（guoguo）,象声词，水流声。语出自《卫风·硕人》。
“未映东北墀，娟娟似峨眉”（鲍照《玩月城西门廨中》）。“娟娟”，美好的样子。多形容曲美、柔美、明媚。
“枪锽啾唧，萧条寂寥”（枚乘《柳赋》），“啾唧”，象声词。鸟虫细碎的叫声。
“蓑蓑”，下垂的样子，见张衡《南都赋》：“布绿叶之萋萋，敷华蕊之蓑蓑”。
        连绵复迢递，先秦汉魏晋。吹笙鼓簧，承筐是将。如此溢目盈耳的美玉，若巧妙地运用在现代诗里，该是怎样的赏心乐事。张枣不算短的创作生涯，留下了为数不多的诗歌，里面镶嵌着一些恰到好处的联绵词：娟娟、婉转、叮咚、叮咛、湫隘、荏苒、蹉跎、悠悠、喁喁、澌澌、淙淙、萧萧、袅袅······这些词不仅是声音里的丝绸，还是语感和情绪的卯榫，稳妥、熨帖、和畅。它是春风绣在锦囊上的花朵，羞涩而又芬芳。联绵词是张枣抒情诗火焰里的焰心，温柔的古典语料库和现代诗的句法句式是它的内焰（“载蠕载袅”；“另一番滋味，另一种美馔”；“秒针移到/十点整，闹钟便邈然离去了”；“醒来，雷电正袭在五月的窗上/昨夜的星辰坠满松林间”），包裹它的是外焰，因与空气和时代接触，明亮又温暖，那是优雅克制、有礼貌的对母语的赞美。在袅袅倾诉烟的世界里，它是天鹅的形象，象征着永远在路上的形式、轻盈和“被称呼为明天/的今天”。在一个命定的黄昏，语言嘹亮地向诗人显现，张枣说——“我将我的心敞开，在过渡时/我也让我被你看见”（《天鹅》）。
       叶赛宁诗云：“但我爱你呀，温柔的祖国！/究竟为什么——我也猜不出/伴随春天草地上嘹亮的歌/你短暂的喜悦是多么快乐。”（《但我爱你呀，温柔的祖国！》·黎华译）”    我们试着把“祖国”换成“母语”——“弯弯的柳眉下乌黑的眼睛，/如同黑油油的醋栗，闪闪发光。/啊你，我的方言，亲爱的母语，/香甜地休憩在丝绒般的白芷丛间”。   热爱母语，首先要热爱母语的典籍。即使不能化用，也要力所能及的引用，苟存于凡俗的人世，热爱书面和口语里的母语，是最便宜的修行。言而能文，善莫大焉。人尊母语以虔敬、力所能及传播她的美德，母语则许他以面包、美酒和甜蜜的欢乐，《小雅·鹿鸣》言：“和乐且湛。我有旨酒”。谁是内心的火，是无边又无私的光亮？加斯东·巴什拉说：“光不仅是一种象征，而且是纯洁的体现。在无限的空间，光无事可做。它等待着目光，等待着心灵。因此，它是精神的感悟”。无论连绵词形体上多么繁复，它依然闪耀着纯洁的光芒，这是由它单纯词的性质决定的，它好似语言欢乐的童年，恰与慈母之心与赤子之心相连，它是使者，连接无私的大地与皎洁的月亮。
      巴什拉在《烛之火》中写道：“在所有的形象中，火苗的形象——无论是朴实的还是细腻的，乖巧的还是狂乱的——载有诗的信息。一切火苗的遐想者都是灵感丰富的诗人。面对火苗的一切遐想都是赞美的遐想。一切火苗的遐想者都处于最初的遐想状态之中。这种最初的赞美来源于我们那遥远的过去。我们对火苗具有一种天生的赞美，可以说，这是一种先天的赞美”。我常常抱怨文字描摹不了声音，找不到恰当的词汇表达情感。我归结为知识贫乏缺乏积累、懒惰、缺乏训练。看来还有一条——我忘记了赞美，部分的失去了赞美的技艺。
        在张枣看来，汉语是赞美的语言。如果这个说法成立，联绵词就是汉语的唱诗班。学习联绵词，但须调养心性，闭上眼睛——专心地，听。 联绵词唱出一首接一首美妙的乐曲。把那乐句一个个抓下来，可以做成小小积木块形状的语料，四种形状：双声（长方形）、叠韵（菱形）、双声又叠韵（正方形）、既非双声也非叠韵（三角形），它适合搭建欢乐的童年、典雅的语境。诚如内师大毛润民老师所言：“联绵者，举无义音节或参差搭配，或复沓成词。拉长了单音节独立成词的茕茕孑立，把抽象的概念转换成具象化的音响形象。拓宽了构词渠道，提升了表达可能。“

        这些音响形象浑如植物的种子，各有合适或非所宜的居所——发芽；生长；成熟；凋萎。就近有一颗，鲁生在边城老城某小区二楼平台浅浅的菜畦里，是我的邻居，逐渐成长为八月的葫芦：“一年生草本植物，茎蔓生。多单指它的果实”（详《新编联绵词典》，高文达主编，河南人民出版社）。母亲将顶着白花的小葫芦比作婴儿的连环指肚。在她的提醒下，我看那幡幡瓠叶，“沿不锈钢栏杆/这秋风的扇骨/随左右平缓的声线/恣意舒展”。
       这首名为《平台上的葫芦》的诗，还有如下的句子——

大小十几片，一套
叶子像挑起的天目盏
婴儿的指肚连环
小葫芦顶着
羞涩的白花五瓣
在叶的肩上
如热望隐于缄默的烛火
浮动在灰褐色矮墙边缘。

沉于墨绿色的杯盏——
暮晚时分，白花完全打开
它要收集
临别雀鸟清凉的叫声
                                                                             
       诗作于8月24日。下午，雀鸟清凉的叫声离我生日的火苗越来越近，“灯下的遐想者本能地懂得烛火的形象是深藏于内心的蜡烛”（巴什拉语）。联绵词是诗人播种的烛火，它藏在一本本的典籍中，为了秋操汇演，他被一部部词典召集，如朱起凤的《辞通》、符定一的《联绵字典》，还有2001年的这一本。打开，演习开始。此刻，诗是他盛情邀请的客人——“有客有客，亦白其马”（《周颂·有客》）——且看那灵感的白马，向着子夜，向着光芒休憩的驿站，疾驰而去。
（2017、8、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