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叶扁舟
张永渝
《编舟记》是石井裕也的电影:玄武书房拟定出版一部面向当代人的中型国语辞典《大渡海》,由著名的国语学者松本明佑主持。为了这部“与时俱进”的辞典,马缔光也和他的前辈、同仁奋斗了15年。他原本是“玄武书房”营业部里不起眼的小职员,业余时间喜欢钻研。“辞书编集部”的荒木公平要退休照顾妻子,他答应松本物色接班人。一个很偶然的机会,马缔来到编集部。靠着勤奋和天赋,由《大渡海》的参与者最终成为项目的负责人,期间他收获了爱情。妻子是房东竹婆的孙女。竹婆的一席话,让人印象深刻:“年纪轻轻就找到了毕生的事业,仅此一点,小光就很幸福了,接下来,只要一个劲儿向前走就好”。
竹婆的话,启发了一首短诗——
年轻时找到毕生的事业
怀揣好奇之心
谦逊如一口古井
行至暮年
依然保持对每日的激情,
这是写作之福。
好似编辞典
逢人问。随时记。
······
在持续地劳作中清除多余的情绪和灵感,回到劳动本身,这是写作者的必经之路。如欧阳江河所言:“不,我写作不靠灵感。我的写作是对抗灵感的一个过程,把灵感像脓一样挤掉。灵感不是一种坏东西,但是我要把它写得没有了,然后才是真正的创作。这是带有劳动性质的一种写作,这才是我的创作”。
写作者修剪多余的写作,应一而贯之。在衰老之时,他依然对着逝去的光阴咆哮,怒斥、怒斥时光的消亡;保持写作的连贯性,像《编舟记》里以工作为信仰的松本老师,一直到死都在搜集新的词条;在技术上绝不妥协,保有自警自省和良知,像晚年的沃尔科特一样——“如果这是真的/我的才华已经枯竭,所剩无几,/如果这个人是对的,那么没有别的事可做/除了放弃如同女人般的诗歌,因为你爱她/不愿看到她被伤害,尤其是我”(《白鹭·在悬崖边》程一身译)。马缔刚入道时,在一间小酒馆,松本明佑老师的一席话,让他坚定了自己的目标:“语言的海洋广阔无垠,而辞典便是漂浮在这片汪洋大海上的一叶扁舟。人类乘着名为辞典的扁舟在海上漂泊,寻找能够确切表达自己心意的语言。那是发现独一无二话语的奇迹,为那些想要渡过汪洋,去与他人结下羁绊的人们献上的辞典,那就是《大渡海》。”
我想大诗人也是一叶扁舟,他们伟大的作品载会意者渡过茫茫大海。布罗茨基在评论沃尔科特的文章《潮汐的声音》里说——“这些诗体现了两种无限形式的融合:语言和海洋。这两种因素的共同父母是——它务必被牢记——时间。如果进化论的理论,尤其是暗示我们都来自海洋的那一部分理论,真的无懈可击,那么从主题和风格这两方面,德里克·沃尔科特的诗歌是人类最高的,也是最合逻辑的进化范例。他确实是幸运的,出生在这个边远地区,出生在英语和大西洋的交汇之处,二者均被波浪抵达,又返回。同样的运动——撞击海岸,然后返回地平线——模式被保持在沃尔科特的诗行,思想,生活里。”
电影的最后,他和妻子从出租车上下来,走到海边。眺望阳光照耀下波光粼粼的大海,我想马缔应该想起松本老师走到人生尽头的感悟——“通往车站的路上能看到海吧,天气晴朗的时候,海面会反射阳光,闪亮得让人眼睛生疼。现在我也时常出门去看那雪白的浪头。其实,我得了食道癌”
在与时间的拔河中,自古以来,尚未有获胜的肉身。但文章,确是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不幸的是,即便众多有准备的创作者反复强调对抗平庸的创造、有力地持续地劳作也未必能全部转化为一场临时的胜利。在我们这个时代,在我们身边,在我们身上,有太多光荣的失败和咬紧牙关的坚持。生命的浪花不断撞击着海岸,然后返回地平线。比远方更远,是无垠的海洋。如下是那短诗的结尾——“面对词语和苦厄的大海/持续的劳作是一叶扁舟”。
辛苦的劳动者可以被工作击倒,但在创造中反复酝酿、始终勃发的温情、对着衰老发出的愤怒的咆哮,将永远在原创作品的回音壁上回荡。
(2017、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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