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直小说阅读笔记(选)
张永渝
李直是边城现代主义小说关于原创的孤例,是它唯一的尊严。
——题记
1、请注意画家塞尚的实践,那就是消除文学性,把物体还原。回到西画的祖宗乔托,减少主题先行的压迫,重整空间,珍视平面。
2、《黍子》,这个题目好,可以蒸豆包、可以撒年糕,可以作散状。还以存储,可以出借。回到原点,回归简单——符合本篇的美学追求。
3、小说只看到白话是不行的。笔记小说、正史野史里有更加干脆、有力的写法。不能将传统人为的截断。像一些作家,年轻的时候就写满了,把技术用尽了,精神性的东西也不会高过《报刊文摘》的平方和“名家速读”的水平。重复又重复,有些诗人嘲笑汪国真,我不以为然,很多人的作品看似很深刻,和汪的区别在于一个是烂苹果,“深刻的”是喷了漆的烂苹果,我甚至认为,喷漆的那个性质更恶劣。我珍视《黍子》、《荞麦》的美学拓展。我更喜欢《黍子》,单从题目可征——荞麦的设计感更强(如书里的人名),黍子要更冲淡平和一些,却紧紧围绕柱子盘绕。
4、叙述。叙述。忘记华而不实的语调,回到叙述本身。主要人物可以耍小聪明,作者不要。作者要守得住拙,端得住架。在父与子的对话里,应该砍去“小聪明”后面多余的部分。
5、李直开始了新的长征,纸上的长征,有别于小说里的田叶与麦梗。
开篇只有四行,堂屋的一番谈话,“ 麦子新的妻子朱凤兰是谈话的主角。”
朱凤兰必须是主角吗?是主角必须说出来吗?说出来就是主角了吗?看到这里,我有一些隐隐的担心——但愿作者不要成为主角。
“朱凤兰的鼻子眼睛嘴巴紧紧的挤成一团,而且努力向前突出,活生生的从脑袋上窜出一支突击队,尤其两个黑洞洞的鼻孔,似乎马上喷出黑气来。而朱凤兰则辨出田叶眉宇间的一丝不以为然,两道眉毛之间,是一小块平展展的.略显黄褐的皮肤,和眉毛眼角构成了一幅展翅翱翔的抽象线条。这种感受让朱凤兰隐隐不快。”
从这段看来,朱凤兰是谈话的主角不假,这样的描写极见功力,与原来一脉相承,但力道更甚,立体感更强,有戴眼镜看3D电影的效果,再看这一段——“
此时,正值烈日当头,马雄飞使劲甩头发,水珠打在田叶脸上,噼噼啪啪,其中一滴不偏不倚的飞入眼睛里,田叶猛地闭上眼睛,任这滴水在眼睛里均匀地散开。她的感觉是这样的:眼球受到猛击,硬生生的疼了一下。然后是眼珠和眼睑磨得厉害,如脱去一层皮。过了好半天,她才睁开眼睛,马雄飞和他的担子己不见了。”
原来,语言才是主角!
6、此处拟声词用得妙,有一种叙述的温度和温情。
国学大师钱穆在他的作品《国史大纲》的序言中写道:
a、当信任何一国之国民,尤其是自称知识在水平线以上之国民,对本国已往历史,应该略有所知。
b、所谓对本国已往历史略有所知者,尤必附随一种对本国已往历史之温情与敬意。
c、所谓对本国已往历史有一种温情与敬意,至少不会对其本国的历史抱一种偏激的虚无主义,亦至少不会感到现在我们是站在已往历史之顶点。而将我们当身种种罪恶与弱点,一切诿于古人。
d、当信每一国家必待其国民具备上列诸条件者比较渐多,其国家乃再有向前发展之希望。
我想这样的表述同样适用于小说家——叙述要有一种温情与敬意。须如此,方能上通《伐木》之诗文的大境界——“终和且平”。对于抽空了时代背景的温情的《庄稼》三部曲来说,这几乎是必须认真对待的语言和情感背景——《载芟》、《良耜》、《生民》、《绵》。
7、按照最初的安排,希望达到的拆散的笔记本式的“片段”是不成立的,没有达到加拿大作家斯特鲁布《教猪歌唱》片段式连缀的效果,但李直也有明显的收获,去掉了过门的片段之间呈现出鲜明的材料美,一如城墙上的青砖,结构上更加密实。
8保持距离。
《拜师》接近失败。这一篇的意图与观念和百姓的一般好恶和情绪排泄口离得太近,这很难叫一篇小说,应该是一个费力不讨好的故事。观念的阴云笼罩着一畦小小的园田,越来越厚,压得越来越低,还没有雨,只是压着,叫人喘不过气来。运用合理的方法,眼前的电脑、水杯也可以很荒诞,方法不对,硬造的荒诞就会很滑稽,如果这种投射不是针对一个具体的物而是一个故事,那将是一场灾难。更为重要的,作家的观念应该与民众的一般好恶和情绪排泄口保持适当的距离,更不要被他们牵着走,在一个末流时代,他们的情绪排泄口及欲望可能只是一条窄道。我以为,作家不要执着于观念的“正确”,而要追求技艺的“精确”。
9、尾巴。
《深夜》的立意不错,老两口偶然的对话片段写出了生命的不确定与无意义,背景音乐是叙述者对生命流逝的叹息与对衰老的表白。我把“叙述者”变作黑体,盖源于作者多用了一个词——“老头子坐起来,同样围被子”,为什么要“同样”呢?这里的叙述者还是有点着急,怕读者不理解自己的意图。当然,叙述者这条常常的尾巴,不是这里才露出来的,作者很聪明,怕两个人过于呆板,安排了一只老猫在小说的中途出现,欲作一次顿挫,或者作为结构中的木质的斜坡,方便推运情节与观念。老猫躺下了,也打呼噜了,可为什么非得“故意”呢?即便故意,可为什么——“实际上是假的,想引人注意”,现在看来,这只老猫的确想引人注意,如果一个字换算为五厘米,这只猫露出了65厘米的尾巴。
10、精湛与松弛。
李直本质上是一个诗人,这一点我反复强调他却不愿承认。或许这是李直的伪装术,但愿这种本领在超文本写作的实践中能不断的花样翻新。随便在他的小说里抽出一些片段,放到一些名家的散文诗集里,亦毫不逊色——“她大笑,很响,笑声撞到墙上,又冲进她的耳朵,她脑海里浮现出她现在的样子,很大幅度的甩胯,迈步,抡胳膊,下巴稍稍扬起,目光如电,把黑暗的角落都看清了,因为她看见了床腿处有一只蜘蛛在缓缓的爬。”;“可现在,他却是另一个模样,眉头皱着,眼睛闭着,嘴抿成一条缝,像在鼻子下面横切了一切,下巴努力扬高,如同原始人打造的一件粗石器。”,多么精湛的技艺!不止是语言,结构与节奏上的控制也愈发成熟——“讨厌。”林宁说。/“讨厌。”黎子春说。——无来由或瞬间的嫌恶很快就如激情一样随风而逝,苍蝇把他们带到了麻木的现实中。
第一篇显然是最好的,技艺精湛而情绪松弛,李直的“留白”异常精彩,这和《呼吸》里的那个李直何啻霄壤——
“一个硕大无比的兽头。
……”
“不久以后”应该删掉。生活的是什么?——不是对厌烦的抗争,而是厌烦本身,不是对麻木的适应,而是麻木本身。思想是令文学的利刃永不生锈的神奇元素,但它的实施却具体而微。我家楼道有一句提示语——“倒外边不好”,套用这句或——“这样写很好”。
11、“甚至”·即兴·叙述者 按照李直自己的说法——“这就对劲了”——本篇堪称想象的奇观。这篇小说,只多了两个字“甚至”,其余完美。
这篇小说没有火气,全是平静优雅的叙述。“他觉得这三个字美妙异常,女字打头,朋字居中,友字殿后,前边这个女字窈窕、妖娆、俏丽多姿,加上厚重沉实的朋字,如一台夯土,牢牢的矗在地上,像巍峨的山,而最后边的友字,则如一只飞鸟,正展翅蓝天。”这样的联想异常精彩,它使得小说在价值正常兑现的同时,又获得了额外的加分,小说从一开始就充满了即兴的想象,一个又一个即兴的想象和精彩的细节描写——“他站在床边,右手食指点一下,嘴里读一个名字,而且,他必须把指头触在物件上才放心”,使之轻盈且充满了惊喜,“这样,就可以看到一个聚精会神而且笨拙努力的人,用尽全身力气弓着背,向前伸着头,像一只盯着小鱼的老鹳,几乎把眼球瞪出来。”小说的高潮伴随着这个神奇的比喻而到来,“这样,就可以看到”这种明显泄露叙述者身份的句子不仅不显得多余,反而呈现出一种宝贵的间隔效果,“他甚至用上了裤衩”——“甚至”这个词就有点多余,因为它泄露的毫无必要、过于刻意。叙述者就是在走钢丝,该表演花活就小心表演,更多的时候端着平衡杆径直走就是了。
12、“而K也可能是艾玛/福克纳也可能是海明威”
“而冬天也可能正是夏天/而鲁迅也可能正是林语堂”,这是柏桦《现实》里的名句。这种悖论一再出现,因为体制与集权的淘洗,造成了人性的变异,也可能是历经大风大浪后的通透,如果以此影射写作,隐喻个人阅读的经验与写作来源,也算差强人意,若暗示一种有意为之的写作策略与方向,此中的意味则更加美妙——“而K也可能是艾玛/福克纳也可能是海明威”。李直的两篇《毕业典礼》使用了完全不同套路,一个是柳来春的白日梦,这个白日梦像单兵云爆弹。云爆弹装的不是炸药,而是一种高能可燃物,俗称”云爆剂”,这种燃料微粒与空气混合发生爆炸的现象被称为”云雾爆轰”。为完成云雾爆轰,首先用起爆装药使云爆剂向四周飞散,并有局部云爆剂起爆。云爆剂飞散过程中,与空气中的氧混合,云爆剂液体组分雾化,雾化过程中云爆剂不断起爆,其爆轰过程可延长到140微秒左右,其爆炸的正压作用时间比一般炸药的爆轰时间长几十倍。由于云雾爆轰消耗周围的氧气,在有限空间内会造成人员缺氧而窒息,并且爆轰波在墙壁之间反射叠加,使得云爆弹的杀伤作用在密闭空间内效果更大,因此单兵云爆弹特别适用于打击建筑物和掩体内的有生目标,在极短的篇幅内,这是一种有效的做法;后一种写法非常传统,两个参加毕业典礼、无所事事的学生娘们非预谋的对话是它的骨干。我不认为她们的对话是完美无缺的,还是太过刻意,这次对话或许受制于篇幅,未能从容······
对话像浮在水面上的冰山,水面以下隐藏着更加丰富的信息——
我往房门走去
“你现在不可以进来。”一个护士说。
“不,我可以的。”我说。
“目前你还不可以进来。”
“你出去。”我说,“那位也出去”
这是海明威的小说《永别了,武器》的结尾。在此之前作者没有告诉我们房间里有几位护士,这段文字也没有交代,可是我们马上知道了这间停着“我”情人尸体的房子里有两位护士。在此之前“我”一直很理智遵守医院的规章制度,但此时“我”的情绪变化则一目了然。(参马原《小说密码》)
(这里我强烈的推荐海明威的小说《弗朗西斯·麦康伯短暂的幸福生活》,技艺无比精湛。另马尔克斯写的关于海明威的文章。)
昨天李直还在窄门里幽思,今天却在大路上狂奔,相对于作品的质量,我更赞赏和羡慕他的写作状态。既然是练习,不妨更彻底一些,我们不能苛求一篇提供面包的小说再附赠一份稀粥,每一个微型的片段可以纯粹到极致,但篇与篇之间却有着冬天与夏天的区别,如一首日本民歌里的唱词——是“冲击岩石的波涛”与“融化冰雪的大地”的区别。
13、一量匙暧昧喂养的绿色意淫
在仅有三人(不含司机)的公交车上,“我”受到了两次暧昧的电击,那个女人看了我两眼,说了两句话——“你说是不是?”这种突兀而意外的“撩拨”让我起了变化,小说成功的是把这种变化的心里埋在了深处,车开着开着,我突然插了一句,让一男一女觉得很意外——“啊”。
实际上,那个女的压根儿就没跟我说话,从始至终,我只是在绿色的意淫,也可能是那个女人的余光扫到了我,甚至根本就没有任何目光的交流。我在幻想,那个女人一直在渴望和我沟通,因为我文绉绉的气质吸引了了她,抑或是成熟的味道······总之她就想和我交流,甚至想要我的电话,碍于男友的面子,没有办法说话,终于她憋不住了,两次与我说话。小说的高妙在于,平静的叙述和微小的事件背后,有一股人性的潜流,我意淫那个女人,或许是某种交流迟迟难以兑现,我的心里又产生了变化,我把她想成了一个一个女鬼,至少是对我构成威胁的不善之人——“我看见了她那两排洁白闪亮的牙齿,闪着寒光,猛地从嘴里亮出来,如同锋利的刀刃”。
最后“我”也没有插话,想插话但没敢。通篇是一量匙暧昧喂养的绿色意淫。如上的分析有一个前提——那就是删掉最后的两行。“我”不该再有什么动作了,属于“我”的心理活动该结束了。我想提醒李直,要注意叙述者与我的距离,哪怕只有几厘米。
很奇怪,为什么去掉两行会产生如此神奇的效果,短篇的魅力即在于此,暧昧的叙述会产生文本的多义性,加之小说自我完成的本能,会在完成作者预设主题的同时带给他意外的奖赏。这一切,皆来自那一量匙的暧昧。
13、私密而优雅的文学品格
10天左右,李直写了4篇小说,如他写的系列“公交车”一样,难免出现一些摇晃,不知是路况不好,还是驾驶员有一点疲劳,《自助餐》是失败的,观念膨胀已影响到小说正常的呼吸系统、循环系统、神经系统、内分泌系统等,这篇小说可以作为一枚苦胆,时时悬在未知的渺茫的空中。很快,“公交车”便校正了方向——“前面肯定堵车了,公交车缓缓停下,所有的人都安安静静的直立着,一动不动,似乎脚下生了根,整个车里像无风时的树林,一片死寂”。——这种精湛的比喻擦亮了小说细节,“隐石那知玉,披沙始遇金”,万千淘洗,小小的金粒终于在阳光下闪耀它应有的光芒。尤为可喜的是,作者运用了篇章修辞的“互现法”——“七路公交来了一个急刹车,站着的人们像狂风中的一丛草,猛地向前倾倒”;——“这次,他没等站稳,就急急的向前走,前俯后仰,东倒西歪,他觉得,自己如同狂风中的一棵瘦弱的树”。
前后勾连、反复强调的篇章修辞如一小段难忘的旋律,会唤起读者的相似的记忆,从而使一系列小说成为一种统一美学笼罩下的位置不同、明暗不一但皆具质感的光影奇观。不要小瞧这一点点的固执,我珍视这种小说家富有个性的、放弃雄辩但不放弃细节、私密而优雅的文学品格。
14、身份的焦虑 我是谁?我是我吗?我在哪里?我还在吗?你是谁?你是我吗?你在哪里?你还在吗?不可避免,作家在通向成熟的路上,会遇到身份的焦虑。我们的皮相和灵魂不过是本我在一个较低维度的投影,影子就是影子,不是叙述者的影子,不是作家的影子,也不是“我的影子”,他是影子的影子,亦如空虚是空虚的空虚,和实在无关,建议李直将题目缩为《影子》,影子如小说和他的铅笔,但愿,“我”在疲乏的时候,小说可以写一写我,我的皮相、我的焦虑、我的镜子;但愿,叙述者像他的影子一样,不失应有的谦卑。
15、游标卡尺与称量灵魂的天平。 缩到一千字,没有想到。这种超短篇对技术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好比一个逃脱术大师要在最短的时间打开手脚上的镣铐,我猜他会用到传说中神奇的缩骨功。若在刹那之间不能成功,就只能拍打玻璃承认失败。
如此逼仄的空间几乎没有回寰的余地,就像一道简单的四则运算,对了就是对了,无法得到过程正确的加分。而它成功的概率又好比是闪电劈人,击着的不多,劈死的更少。这里,一般意义上的“小小说”不在讨论之列。我愿意把李直这两篇发生在公共汽车上的幻想称之为“诗意的片段”,卡夫卡是此中的高手,许多优秀的诗人也深谙此道,亨利·米肖、圣·琼·佩斯、博尔赫斯、西川、于坚等等。李直大可以忘记“小说”,而只记住“本文”与“片段”,假如可以赠与,我愿意一、二赠给李直题材、体裁上的焦虑,“性”、或曰直白的“性”(当然包括对人性善恶的思考)曾是李直全部的主题,现在它的题材已有了更多的涉猎,现有的量器“小说”,在承接他的思考和表达时,已有了不同程度的破损,我反复规劝李直走向更加宽阔、更加驳杂、更加繁复的散文体写作。
第一篇鬼故事带来死亡、衰老和生存的话题,第二篇关乎记忆、味道与爱情,都是大主题,却是小手段。对“诗意的片段”的价值评价离不开精确到微米的游标卡尺与精确到千分之一毫克的称量灵魂的天平,莫说好与坏,该问合理与否?应不应该?闪电应不应该劈开那个在田野上奔跑的花岗岩脑袋呢?或许只有叙述者自己知道。
16、叙述者一次水漫边界的精神溜号
一篇以全知全晓视角书写的、且不乏心理刻画的只有两个主人公的短篇小说,在做受力分析的时候,至少要考虑四个“人”,以李直的小说《贾滋和他的女朋友》为例,需要考虑到贾兹、邢丽、叙述者、书写着之间的距离、关系与身份坐实与灵魂出窍的比例······
一言以蔽之,这篇小说是一个黏糊糊的书写着,陪伴着一个身份坐得太实与一位过于飘忽的主角一次水漫边界的精神溜号。男主角坐得太实,随着场景的转换,他留下了深浅不一的凹陷,这些凹陷都需要叙述者并不自信的流沙与女主角并不情愿的馈赠,这样一来,女主角又过于虚飘了,她只能用大嗓门的演讲来掩饰这或许并不需要掩饰的一切。作家并未找到一个合适的器皿来收纳他的意图、文辞与想象,虽然这篇小说不乏精彩的联想与想象,还有一个诗意的结尾,如邢丽像一个红色的虫子在散了架的床上guyong,写得异常精彩。与新近的前两篇小说相比,这一篇对话有很大的问题,叙述者缺乏必要的自信与腾挪手段,有些粘滞,缺乏它应有的张力。一个青花大碗有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缺口,如果不好修补的话,还不如干脆的打碎它!顺便说一句,关于歌德的手稿,卡夫卡也可能受到哄骗,也或许是他哄骗了我们。
17、小说是什么?
小说是什么呢?回答这个问题,便宜的做法是拿出隐喻的器皿。小说是一件容器,小说是一件容器吗?小说应该是一个空筐。小说是一面镜子,小说是一面镜子吗?小说是机关重重的幕布。小说是呐喊与呼号,小说是这样吗?小说应该是沉默。小说是游戏,小说是游戏吗?游戏为什么这么痛苦?小说可以是这个,也可以是那个,它最终什么也不是。或许这才是最终的答案——小说什么也不是,它不需要也无法被定义,或许在不同时期有一些不同的限制,时机成熟,这种限制会成为一些简要的规则,美学标准云云。随着时间的流逝,这种限制往往是可笑的。小说不能被判断,无法被定义,仅可以被描述——
小说可以自然生长
小说具有突然性
小说具有包容性
小说是多义的
小说具有被无穷阐释的可能
小说也会有生老病死
小说史不应只是小说传播史
任何一类小说的“美学标准”是有局限的
小说拒斥规则,可这种拒斥必须在一定的规则下进行,这是小说的悖论
小说即是悖论,可它又是无限敞亮的
小说是什么?就是小说家写一辈子也说不清的东西。
·······
从根本上说,小说演绎着生命的激情,个体对自然的敬畏,对未知的好奇。它面向时间和命运。
18、从容 李直是个鞣制毛皮的高手,不知这是否源于他的爷爷,一个乡村皮匠的遗传基因。生皮子用火碱烧,可以去除多余的油脂,经过处理的毛皮变得柔软和耐用。
李直的小说亦如此,较之于去年看到的四篇,这篇《河西》更加从容,声音嘶哑的尖叫变为低沉婉转的歌唱,情感宣泄式的涂鸦变为张弛有度的控制。一种崭新的、更为自信、更加合理的创作思路正逐渐清晰起来,这是大量训练和神情松弛的产物。几年前李直放弃了雄辩与议论,叙述者变得越来越谦逊与谨慎,这是可喜的变化。就我个人而言,我更喜欢菲利普·拉金式客观地呈现,小说毕竟不同于诗歌,但短篇的训练有助于作家挤掉更多的水分,一条毛巾如果总是湿漉漉的,难免有一种馊味。
19、执拗与青春。一句话概括《东风》的阅读感受:“执拗的成长中的风格练习,一而贯之的青春书写”。《庄稼》三部曲之后,李直的笔法越发有迅捷有力,有“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的劲头。本篇里的第一人称就像一枚欢脱的跳豆,自信迅捷,无所不能。从头跳到尾,未见有松懈的迹象。对速度的痴迷使李直抛弃了一些积习式的过度。刀切豆腐,直入中心。为了速度甚至不惜损失一些眼前的精确,为了情态与形貌的效果,不惜稍稍的跑焦。《周颂·载芟》云:“播厥百谷实函斯活”。播下种子,看着它茁壮的生长。青春书写说的不是年龄,而是英姿勃发的情态,这是一篇生气勃勃的小说。“繁衍、传承”是它的母题,几百年前的万家移民的祖宗,和当下的万氏子孙,像邻座一样亲切。用什么来对抗平庸呢,或许只有创造。用创造性地劳动将时间引入田间地头,用创造来呈现清晰的面貌:“终和且平”。
20、
摩托车
——给李直
轶闻难寻,他不知如何开始,独属自己的暗示
腱鞘发炎的下午,码字的蜗牛,盼虚荣能再短一点
视野窄,兔子快,中年的触角如偷听敌台的收音机天线
雪花点一般的杂音如劣质的雪花膏涂抹他过敏的面皮、珍贵的记忆
大隐作师爷,甲壳下的寄居蟹,酒池肉林里韬光养晦,六块腹肌变一条懒龙
撑得住蒸不起,缺血的心肌碰上悬空的毛虫。便宜从事,人眼前儿擎温顺的白旗
轮扁胡作、匠石劈人,卖春的物件逢不着买春的贵人,仲山甫举着羽毛,侉声野调——
“吉甫作诵,臭不可闻”。干谒不成,家庭难免用机械,水冷电喷,轰响的龟王驶向大海
二氧化碳的抱怨似液体锯条,沸腾中变酸,帽贝的嘴皮子越来越薄,如抒情主人公的门齿
隔着潟湖,堡礁上的无线电呼叫着大陆。哦,外省的边城,白日梦骑跨临街的风景、无证的摩托艇
(2017、6、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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