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记,唱和
张永渝
前日,希群在红山诗社微信群发出钟礼作品《一生必须写出一首好诗》,全诗如下——
像农民清点粮仓的口粮
我蓦然发现
在东一叠西一沓的诗稿里
竟然没有找到一首饱满的诗歌
这是我二十几年的收获啊
一个寒噤占领我的全身
一盏孤灯的不眠 能证明什么
一道伤口的屡次发炎 能解释什么
一颗尘埃 仅仅在阳光下暴露几次存在
有什么荣耀可言
被我压得不时喊出声音的椅子
此刻 成为静物
斑驳的叹息 洒了一地
一生必须写出一首好诗歌
这个欲望超过所有的欲望
我时常注意西拉沐沦河的一朵浪花
站在岩石之上
旧水滔滔远去 新水滔滔而来
唯有这朵浪花高昂头颅
春天不得不腾出一块位置
让给浪花溅起的歌声
一生必须写出一首好诗歌
我不要星星捧月的风景
我不要插满掌声的桂冠
我只要一首 被时间反复咀嚼
依然坚硬且裸露一身正气的诗歌
一首如钥匙 当我紧锁眉宇
可以开启我的大脑 放飞灵魂的诗歌
把目光偎在我胸怀的诗歌
一首好人朗诵 坏人也会拍响巴掌的诗歌
这是我和命运抗争的唯一证明
否则 我愧对九十公斤的体重
给这片土地带来的负荷啊
钟礼是赤峰市第一位也是目前为止唯一一位职业诗人。曾个人出资举办过“钟礼杯”诗歌大赛。2010年,我和乔国煜老师共同编辑《赤峰新时期诗选》,目的之一是向钟礼致敬,此种心意,我们在编辑手记里有过表述。
对钟礼更深地了解来自高晓力主席的介绍,为“诗选”,他重点推荐了钟礼和哑樵,并赠我几套钟礼作品集《在草原深处》。此后,高主席曾多次提起钟礼,对他人品和作品多有推重。钟礼两本厚厚作品集我翻过多次,结合他的经历品读这些饱蘸热血的激情文字,我为自己的懈怠而羞愧。
诗歌需要机缘。白希群的诗读过不少.但在鲁瑛的推介文章里,第一次看见《寻找一首诗代替自己活着》。这首诗受到钟礼“一生”的启发。希群对我说:“加入红山诗社之后,听你们谈论钟礼,也在你博客上看过他的作品,有了初步印象。后来读他的作品集,一下子记住了这首”。几年后,他创作《赤峰诗人轶闻录》:“有一首诗写到钟礼。一下子想到他的‘一生’”——“那年,赤峰诗人钟礼/停下红火的羊绒生意/执意做了一名职业诗人/由此潦倒/49岁,心肌梗死/亲朋好友凑钱/为他出了一部诗集/以了他的夙愿//钟礼说过:/一生必须写出一首好诗/为此,他多预支了/二十年的光阴”
喜欢钟礼的“一生”是有原因的,多年来,希群创作了不少养育激情修养心性以诗明志的作品。这些诗以他在生活中的职业就近取譬,坚决有力、震撼人心。如代表作《炸响》。还有如下、写于2008年的《焊工》——
我用握焊枪粗糙的手
写下一篇篇分行文字
笨拙地记录
一些最普通的情感 以及
曾绽放的青春 如何遭逢蹉跎
远不及焊花灿烂 蓬勃
我得心应手的只是
让弧波在掌心下跳跃
如岩浆涌动 炽热
宛若生命的火
我从未想做诗人
其实我更喜欢自己的钢铁作品
现在诗人太多
而好的焊工太少
我这个末流的电焊教师
请缨披挂上阵
忙得没有时间再制造文字垃圾
偶而将朦胧火焰误作破晓的光晕
我无法参悟人生的价值和意义
只保留些手艺人的自尊
钟礼揪抓赤子之心以浩浩长风之势向岁月呼告,希群将反思点入弧焊之光凭手艺人自尊逼问自己的良心。他们情理浓郁,各有英气。逝者因嘤嘤鸟鸣而被永恒的诗艺借重,生者因掌心下四溅的焊花被命运之偶然引为特别的光彩。
“一切都是命运/一切都是烟云”。一切的现实都追不上隐喻,一切的狂吼都是低吟。一切自由的舞蹈都套着铁长裤,一切卿卿甜李都钻去了我之本心。一切诗篇都写在水上,一切妙想都是互文。四线城市的地的底下,二流时代的忠实臣民。谁与“我”想和?所遇者何人?
“百鸟相聚的时节/常用杨柳拧哨/作笛
与鸟唱和/如今
林子空了鸟不再来/我与谁合拍”,小满日,清写《小满》诗。开博以来,他创作了大量表明心迹召唤知音的诗作。不由想起隐居辋川与诸友吟咏唱酬的王维。翻开主体以编年为序、崇文书局2017版《王维诗全集》。第241—270页,录诗51首,此间29首王维作品全部与裴迪有关。这一时期,他政治上失意,(半)隐于山林,珍贵的友情和如诗如画的自然,滋养了他不朽的诗篇,如《鹿寨》、《栾家濑》、《竹里馆》、《辛夷坞》、《漆园》,如上五首,裴迪皆存“同咏”之作。此外还有《辋川闲居赠裴秀才迪》、《赠裴迪》,以及如下《登裴迪秀才小台作》——“落日鸟边下,秋原人外闲。遥知远林际,不见此檐间。”相隔近1300年,一边城,一辋川;一浓烈,一悠闲;一浅白,一玄远,一样凿空时序,上接《伐木》:“相彼鸟矣,犹求友声;矧伊人矣,不求友生?”
然而,作品“终和且平”的境界,是综合心智层层累积的结果,是神的恩赐,是天赋和命运的产物,不是单纯的热望所能达到的。这是开蒙太晚难有良师之边城诗人的命数,也是他们珍视技艺不断练习渴望友谊专心致志的根本理由。
4月下旬,董辑来赤峰讲学,在红山诗社会议室,我对他说,“诗是无效的”。他反驳,“不,诗是有效的”。他的解释并未改变我的观点。对于诗的传播,我是一个悲观主义者。在当下,读一首比写一首诗要难的多,能记住一首,简直是奇迹——“一切都是隔靴搔痒的触碰,一切都是掸在平庸里的灰尘”。
但看到董辑关于旭升的评论,重温他写给我的文章,看到清子的成长,历经堇力归来,动摇了我的判断。最近,希群又为诗社吸收了几位新成员,比如四中的闲弦。前日,希群刚贴出钟礼“一生”,闲弦跟帖晒出一首《一生,总要写出一首好诗——
和钟礼兄希群兄》——
你说
一生
总要写出一首好诗
你说
写出那首诗
让她替你在世间活着
长长的一生
多少纷纭的期盼
谁的心上不曾有过一首绝美的诗
········
记忆又一次被唤起。这是言之心声,这是岁月的回响。这是对晨钟的应和,这是敲在夕阳里的铜锣。
一位网名“柏林苍穹下”的豆瓣博主,曾为利季娅•丘可夫斯卡娅的《捍卫记忆》写过如下短评——“面对强权,不是所有人能承担起哈维尔或曼德拉的责任,但可以像利季娅去选择另一种抵抗———通过对个体的书写,来捍卫民间(而非官方)的记忆!”。
在日本“民艺”美学大师柳宗悦看来,工艺是“以自然为中心”的产物,恰如宗教出现在“以神为中心”的世界。我想,地域诗歌是“以记忆为中心”的产物。在金钱与调和的时代,在懒散舒适的边城,在乡愿的吁求不一的诗歌现场,对民间记忆的捍卫不仅是对神圣的日常的保护,更是对平庸之坚决而有力的回击——一切高蹈的浪花都刻有旧日的留痕,一切朦胧的火焰都是破晓的光晕!
在边城,一些人,聚拢在一起,"迨我暇矣",撞身取暖。互相切磋,以求进益。以珍视互递彼此的尊重,以技艺捍卫各自的记忆。这种毫无功利地歌唱与倾听,或正是诗歌绵延不绝、生生不息的理由。 《大雅·绵》云——“曰止曰时,筑室于兹”:神的意思是“就在此地,就在此时”,建房造屋定居于此。《周颂·载芟》有言——“载芟载柞,其耕泽泽”:铲去杂草,砍掉杂树,把土地翻得疏松。有了自己的组织,有了自己的田地,接下来做什么——“有略其耜”:把锄头磨亮——“播厥百谷。实函斯活”:接着播下种子,看着它成长,生机勃勃,大地因时间的陪伴更显厚实——“厌厌其苗,绵绵其麃”:绿油油的庄稼一望无垠,沉甸甸的果实向人点头微笑······
(2017、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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