锄头的隐喻
张永渝
《周颂·载芟》是春耕籍田时祭神的乐歌,《周颂·良耜》是秋收祭祀土神、谷神的乐歌。这两首赞美劳动祈愿丰收的诗歌,三千年以下,场景与细节,依旧生气逼人。约略可知,开蒙至今,中国一直有重视农业的传统。三句相同:“俶载南亩,播厥百谷。实函斯活”,意思是去耕种向阳的土地;把种子播撒进土里;颗颗都蕴含着生机。“播厥百谷”在《诗经》中出现多次,如《小雅·大田》、《周颂·噫嘻》。上世纪九十年代,它催生了一个女装品牌——“播”。
2015年7月19日,堇力作了一个梦:一个农夫,“踏实地耘锄脚下的土地”,两天后,他起草了短文:《他心中有一把锄头在松土》,文章写了两年,直到2017年5月23日。他将我称作“莳弄文字”的“好把式”,“骑上摩托”我变成了行者——他写出了我在书斋里和街路漫游时的两种身份与状态。写的是“锄头”,我想的是《良耜》:“畟畟良耜”——“一件锋利的耜”隔着时空递给会心者,鲜亮如初。耜是后来犁铧的前身,它更接近于锹或铲。奥西普·曼德尔施塔姆将犁铧、诗人的声音和银并置在一起,取譬安静中的敏锐锋利:“——这银制品的安静,犁铧的/铁尖,诗人的声音”(《像是阴柔的银子在燃烧》,王家新译)。
希尼的诗借助了一些农具,比如铁锨和犁,译成汉语与耜有神似之处,形状和精神气质。希尼在《挖掘》里写道:“粗糙的长筒靴踏在铁锨上,长柄/紧贴着膝盖内侧结实的撬动/他根除高高的株干,雪亮的锨边深深插入土中”。与此仿佛,这种劳动场景也出现在《良耜》里:“其镈斯赵,以薅荼蓼。荼蓼朽止”——用锋利的锄头翻土,清理田间的杂草,草烂了正好当肥料。
堇力送给我一件有用的礼物,我决定在他返回北京之前,将以“播厥百谷,实函斯活”作题记的新书印出。漫溯而上,历历在目。24年,26本,一页一页的耕耘,将同行的激励和自许的“责任”扛在肩头,念叨着“有飶其香。邦家之光”(美酒美食气味芬芳,这是家的喜庆国的荣光),脚步变得扎实。肩上雪亮(赵)的锄头(镈)或“良耜”,不轻不重,对心情。
诗人希尼《洛威尔的命令》一文谈及美国诗人罗伯特·洛威尔,明言洛威尔“确信诗歌不能等同于技巧,但并不因此就减少对技巧的重视”——“技巧代表着诗人与他的群体及其语言之间的盟约,而这一盟约建立在一个共同理解之上:诗歌历险无论初看起来多么地唯我独尊,最终也不是无所助益的”。在这里,我向堇力道歉,它实在是太趁手了,只好将它从胸膛里移出,并将它当作一种信物,如希尼所言,作为我和语言之间盟约的信物。或是锄头或是良耜,我将它扛在肩头;有一头饲养在方言里的貘猥唱起愉快的农歌——“吃些个生铁子呀,拉下个小犁铧”——或是犁铧。我愿意做一个希尼笔下的“追随者”,把犁头磨得雪亮,如《载芟》所言:“有略其耜”——跟着我的老师,“用马拉犁耕地”,看“他的双肩在垄沟和长犁柄间/拱成球形像鼓满的帆。/犁马在他的吆喝声中竭尽全力”······
(2017、5、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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