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民的母亲

 

二叔家里长大。看家护院的狗

守着奶奶、叔叔和婶子

四十三天她失去了亲生母亲

“爹一年回一次”。“给我

一毛钱”。姥爷是机关干部

他有了自己的家和四个孩子

 

升到高中，姥爷开始出资

“一个月八块，伙食费7块五”

星期日走30里路。为的是

省两顿饭钱。主席一号召就戴了红花

“知青点”；“菜，有咸盐不错了”

“跟现在，这不行那不行，烧作的”

 

母亲和父亲见了三面

姥爷包办。婚姻源于“一次偶然”

“啥也不懂，可不是现在”

“上海手表”、“凤凰大链盒”

72年建军节。三天，“胖老师”返校

当铺地中学：班主任、俄语教师

 

常叹生不逢时。“文革”：“说不清；

太熟了”。好似自己眉毛

“体检政审都过了”。二中礼堂。动员会

“偷着背《政治》”；“心想运动几天

就过去了”。她好说65届：“都大发了”

“啥叫能耐，认命吧”

 

恨铁不成。儿子补两年

考个“守家在地”的“鸡肋”

恨男人，抱闷葫芦

“太老实。话也不会说”

恨自己，好钢失了刀刃儿

“都主持工作了，让人顶了”

 

梳俩小辫儿时就好胜

非典型政工干部。改革派

“人家就不用”

“你能咋着；又能咋着？”

天天喊着看淡看淡

时不时揭开旧事撒盐

 

我佩服母亲的坏记性

“属杨树狗子的”，一吹就散

每天把发条拨满，提醒着工作

班主任。团委干事。人事股长

办公室主任。业务科科长

“没请过假瞎话，没迟到过”

 

“没能耐让人瞧不起，

有能耐又怎样”。

母亲喜欢新衣服。却不实在

“要不别捎了”。父亲没买

如小学作文：嘴角挂个油瓶——

 “你，啥时候······还出去”

 

“受累的命”

又洗又涮。活儿像塔灰

总也擦不干净。扫地。拖地

念叨着木地板。一遍遍拖

要是我和妹妹不换拖鞋就踩

她像扎了针似的，大声嚷嚷

 

母亲说罗锅上梁钱紧

一个月挣64还说随军时39

“大米才一毛八”；“还有价拨粮”。

“这钱不当钱花，流水似的”

接下来转折：“东西可真多”

然后慨叹死去的太姥生不逢时

 

瘦，这些年一直瘦弱

“‘红岩又瘦了’，都说我瘦了”。

正在修一个苹果，

她乐意给家人修水果

（有防护，汁液沾不到地上）

“我这就是······该你们的”

 

她擅长《工作总结》：“捞干货

不（少）用重复的词”。像抱窝的母鸡，

孵领导的成绩、孵出来一套子母房。

改革后函授四年。“四点起床”，背

《人到中年》的人物塑造。喂鸡、做饭

“知识分子、这点补贴都是背出来的”

 

一遇熟人，不出三句

录好的磁带开始播放——

“这是我大小子”

啧啧，都这么高了

整比你妈高一脑袋

“嗯，也懂事了”

 

昨天领我做大衣

出银行胡同，

准备向南，穿越长青街

她下意识地抓紧了我的胳膊

左右平扫，来往的车辆

“正是下班”

 

想起儿时母亲领我过马路

骑车子带我去上学。28大链盒

“真冷，把耳朵都冻焦干了”

订《民间文学》、《演讲与口才》

上小学领我到食堂，“这我小子”

中午在单位蜷缩，像两只猫。

 

好似春发的叶我一天天长大

母亲一天天地衰老

“人不怕没能耐”

她把仕途的颜色描得很淡

“年纪轻轻，多学点东西”

“长大了，也该懂事了”

 

前些天，诗人力虹塞给我一个

平常的词。长大了，我也是

平民的后代。母亲也是平民的母亲

我们经不起大风大浪

“哪怕少吃点一家人

和和睦睦、比啥都强”

（1994、8、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