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篇如投子,结尾如撞钟——杨梓林诗歌阅读笔记
(2014-03-28 02:12: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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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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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篇如投子,结尾如撞钟
——杨梓林诗歌阅读笔记
我相信,这世界上有那么一批真正的先锋,他们不为一时的风气所迷惑,能够在令人晕头转向的雾霾中把握自己乃至艺术的方向,该沉默的时候沉默,该站立的时候站立,该战斗的时候挺身而出,该前进的时候一往无前。常常,我在这些人的引导、激励和鼓舞下,去寻找尊严而自由的生活,每到夜晚,我都将尽自己最大的努力追忆、思考、发现并创造那些久违的、激动人心的情节,难免为落在素纸上的文字而羞愧,我菲薄的才华无法应付火花四溅的灵感,而在他们身上我感受到一种巨大的精神力量、一而贯之的人格魅力和精湛的、足以雕琢玉石的技艺,或许因为才智不佳,我并未追随,但我始终在为他们默默祈祷,不为他们多舛的名运,只为他们创造的才情——如加缪所言,世上没有什么命运能不被蔑视所克服。
杨梓林是一名真正的先锋,虽然他对这个名号似乎并不在意,要了解这个爽朗、大气却不乏谦卑的北方汉子,须从他的诗歌《浅读寒风》开始——
怕你,怕你桀骜不驯的野性,像一匹颇有争议的野马
当疯狂的铁蹄猛然撕裂朔原最后的设防,你的形象
不再是鬣鬃雄风繁衍的图腾,而是,相互裸露的撕扯
对你的不期而至,常常迫使我筑起一道委婉的屏障
驾驭你只凭先天感悟弦外音的能力。偶尔也会和你攀谈,会形成
难得的短期默契和难以割舍的相依,会产生一种冰封的
爆发力,一阵陡增的撞击声碾过泥泞的荒原,我用一种
永远不败的信念与铁骨托起了沉甸甸的隆冬
我善意的宽容与呵护,你却很少理解和领情,依旧我行我素
对你大吼大闹的撕扯,我并不抱怨,我知道
抱怨的紫青色是两条平行线无限延展的无解
我并非紫青色的面庞在无奈中渐睡,梦中剧烈地咳嗽着
低沉的乌云遮蔽了我娇柔与刚毅碰撞的视角
我并不抱怨,我知道,对你,回避是最好的自我保护方式
我开始反思,反思你被冰雪覆盖以泪洗面的眼神里
为何没有,昙花一现的娇柔、惹人陶醉的芬芳
花前月下的情语,沁人心脾的醇香
哦,你这匹驰骋朔原的颇有争议的野马!在我疲惫不堪的追逐下
我终于、我终于读懂了你的品行,如同走过漫漫长路的北方人
造就了一种铮铮铁骨的刚毅,不畏艰难险阻、权高位重,不为
流芳百世、物欲横流。你迸发的揪心的酸楚,其实只是
我在你心屏投影的反射,而你,无时不在以自己的方式拯救着
这片荒原千百年来一直阴沉而苦涩的脸。这是真理的相对性吗
这是真正北方人的解释吗?这是我重新审视你的唯一吗
这首诗在设计上非常单纯,通篇是抒情主人公对桀骜不驯“寒风”的倾诉,“寒风”却不仅仅是“我”的倾听者,随着感情喷涌后的“反思”,原来抒情主人公的内心正是“寒风”的巢穴,作者逐渐赋予“寒风”血肉与骨骼,人格化的“寒风”成了“刚毅”、“不畏艰难险阻、权高位重”,有着“揪心的酸楚”“北方人”的代表,而他性格本真的表现却是“桀骜不驯”、“颇具争议”,作者把他比作野马,堪称精妙。这首诗的核心词是“撕扯”,这是抒情主人公最真实的心理状态——现实与理想的撕扯,面对现实的污浊,正直的人每日都要带上芬芳的假面以应付虚伪的人情,“我”纠结而憋闷,于是,“我”向“寒风”倾诉,我用一种“永远不败的信念与铁骨托起了沉甸甸的隆冬”。
这首诗我曾多次在酒桌上大声朗诵,众皆沉醉不已,这首诗的前两节尤其是第一节达到了声音与思想完美的统一,索绪尔在《语言学教程》里写道:“语言还可以比作一张纸,思想是正面,声音是反面。我们不能切开正面而不同时切开反面,同样,在语言里,我们不能使声音离开思想,也不能使思想离开声音”。当我一次次以干脆、果决的腔调读起“怕你,怕你桀骜不驯的野性,像一匹颇有争议的野马”,胸次间顿生爽气!更重要的是,这首纯抒情诗传递出一种健康、乐观、大气、刚直的美好情感,诗里写道,“对你大吼大闹的撕扯,我并不抱怨”,这是一种成熟地表现,卡夫卡说:“我抱怨吗?我不抱怨,我的样子像在抱怨,我敬仰谁,我心中有数”。或许诗人们真该少一些对生活和物质的抱怨,回到诗歌本身,回到它的本源与特质,珍视诗意与友谊,沉默或歌唱,行走或独立,只需遵从内心的呼唤,接受命运的安排。
第三节非常疲沓,读起来让人恼火,尤其是四个成语“艰难险阻、权高位重,流芳百世、物欲横流”的连续使用有领导干部在“三讲”动员会上作报告的风采,想法很好,步调却不对,我以为主要是观念的问题,总想在思想上拔拔高,却恰恰影响了思想的传达。行文至此,我想到刚看过的一部电影《白日焰火》,从始至终情绪拿捏得都非常准,最后一分钟,女主人公看见白天里的焰火,公映版本生怕人不知道,给了男主人公点烟花的镜头,顿觉索然无味。回到这首诗的第三节,“北方人”这个概念实在太大也模糊,我以为,没有强力抒情的照射,难以穿透这一层雾障,气喘吁吁的拔高、磕磕碰碰的冲撞和莫名其妙的反问显然不是“强力抒情”,无法达到“戛然而止”的效果。
梓林就是一个这样的诗人,成熟、刚直、才华横溢、感情丰沛,但受制于观念,伤害了叙述的精确。梓林善写长句,或许和他的身高有关。读梓林的长句,须登山望远,把酒高呼,陆机《文赋》言:“文徽徽以溢目,音泠泠而盈耳”,梓林的长句好看好听,细心咀嚼直叫人酣然如醉——
“勒住追风的骏马将呼吸泻入暮色的霜空/秋日的霜痕里寻找已逝的本色”(《故乡的月》)
“拖着脆弱而敏锐的神经滚入绝望的落凤坡/在月下溅起的黑色幽默犹如惊心的大响”(《初春的悸动》)
“而水手,啜饮落日楼头的渔歌无声的遗落/化作一团无形无色的云气飘散成虚掩之洞”(《慢抽筋的水手和大船》)
“心跳和呼吸的速度躲在树丫的后面急刹车/与徘徊的月光相撞。闻讯的萤火虫簇拥而至”(《春梦俏落榕树上》)
“小村把头的两家均处于隆起黑色的谷脊/像两只巨鸟的黑影犁尖般深入这片土地”(《小村几家人》)
“俯瞰山坳里依然酣眠的清冷农庄/我的心像一丝融化的春风沿山脊流淌”(《我站在风口浪尖儿上眺望大海》)
“融入群鸟唧喳的密林里溅放着微笑的姿势/在蒙古高原起伏的痛触中展示着万种风情”(《一束小草》)
“我彷徨的心游荡到边缘/才开始乌啼狼噑般宣泄着外埠之喉”(《方言,跌倒在远方》)
这些长句,境界廓大、情绪饱满,想象神奇,浏亮清脆而有弹性,这需要巨大的肺活量和善于巧啭的喉咙,这让我想起了诗人高晓力和他的名篇《八月的草原》——“八月的骤雨敲打草原的键盘,蒙古铁骑啸聚生风/黄色风暴从这里启程,来自东方的冲击波如长空的雷电”,他们有着相似的气质和音色,色彩狂乱、节奏爽利,一凤头百灵,一沙百灵,隔空相和,前者旁若无人,舞姿翩翩,后者拔地而起,直冲云霄。边城之诗何其壮也。
如果把梓林当作一位有名句而无名篇的诗人,那就大错特错了。梓林诗大致可分为四类,游记诗、乡土抒情诗、针砭时弊诗、其它纯抒情诗,皆有名篇。
梓林的游记诗是看家本领,多且好,越写越好,内蒙地区罕有其匹,不在于他游遍大江南北、欧美各国的经历,而在于他把人生际遇和风物完美结合的方法和精准的力道。《在柏林禅寺》、《甪
如此操作还有《乌镇》、《木渎》、《西江千户苗寨》、《龙门石窟》、《圣彼得堡》等,凡二十余首,我最喜欢的是《苏兹达尔清晨的鸟叫》——
那一声声鸟叫,清脆悦耳
仿佛莫斯科郊外的郊外
2012年,6月下旬
平生难遇的白昼奇观
似曾相识——
遥远的故园
童年的乡间
披霞的清晨
百鸟啁啾。百灵的气场
那夹杂的蝉鸣
来自附近的草丛
亲爱的宝贝
我,莫非再逛人间天堂?
那一声声鸟叫,慢条斯理
仿佛一个东方人轻手推开
异域的晨窗
群舞的白鸽
推演的可是太极?
丛林。湿地。木屋支撑着白云
阳光躲在云隙间偷窥
这里不是村小的晨练
它们,原本谢尔盖院长的学生
从更早,漫过16世纪
再漫过,19世纪……
那一声声鸟叫,从不避讳
仿佛这个森林国度的天生特质
苏兹达尔嵌在林中
我独沉醉陈年旧事
抒情主人公的感受与异域的风情完美地结合。感情充沛,姿态谦卑,舒缓有度,姿态、尺度、趣味、景的比例、情的密度、“我”介入的程度,种种技术,操作熟练而准确,把淡淡的怀乡、忆旧的情感融化到名句之中——
“那一声声鸟叫,从不避讳
仿佛这个森林国度的天生特质
苏兹达尔嵌在林中
我独沉醉陈年旧事”
说到他的乡土诗,不能不提他的代表作《一口土井的高度》,这首诗2013年发在《草原》杂志,2014年初,被花城出版社出版的《2013中国诗歌年选》选中。全诗如下:
在一个毫无征兆的夏初的夜晚,我突然接到诗人梦日边的电话,他激动地难以言表,大意是他发现了一首好诗,写了一点随感,让我转给梓林,以下是电邮的节选——
整首诗,干净、纯粹、质朴,令人心醉!全诗三节,以低字为基,渐次崇高。低字,低低有神,如虔诚的香客抵达神殿,守住灵府……手法的铺陈如长鲸吸水,写实令人不忍回首,却惜字如金,结末像方舟靠岸,得到最终的救赎……诗句至此,让人悟出:诗篇,真不是随便写的!”
同行的珍视是莫大的幸福!难得。让我仿佛回到了逸兴遄飞、嬉笑怒骂、毫无顾忌的八十年代,那时的诗人互相珍视,一起油印小报、彻夜畅谈文学,“好诗大家诵,臭诗扔茅坑”,活得本色而自在,穷得叮当响,理想比天高,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情谊!
一个诗人想要获得风格的多样性,不同题材的创作是通常的办法。骨子里,梓林是一个“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的君子、儒者,《左传文公七年》里讲君子要“利德(行)、利(财)用、厚(生)民”,梓林以此三事为怀,用诗歌和散文传达他的思考。他对社会的乱象、环境的恶化和民生的艰难有着清醒和深入的观察与反思,他的处理方式不是冷嘲热讽、骂骂咧咧,而是感同身受,用语言的力量敲击心中的美玉,用诗艺和纯正的道德力量引人反思。他的针砭时弊诗在他的全部创作中占很大比重,这些诗沉痛剀切,有对农民工命运的同情,有对草原沙化的忧虑,有对人心不古的叹息等等。《讨伐旱情的语言》是其中的代表作——
讨伐旱情的语言沿着枯死的冰河狂奔
飘过田野和农庄上空的残枝败叶
仿佛是越聚越多的声援大军
大自然报复性的蹂躏持续着
使许多和水有关的东西消失在真空里
梦游般的警笛
不时拉响了地下水位骤降的危机
我曾跟随无雨的白云飘荡许久
在梦的边缘
试图以智者的态度破译规律
结果疲惫的身躯被失去语言的障碍区俘虏
只好仍重复着那些老掉牙的东西
画饼充饥
这首诗怨而不怒、哀而不伤,意象绵密、句式丰富,首先抓住读者的有力的语言,写过诗的人都有这样的体会,对“大”的主题,诸如对自然环境恶化的反思等抒情诗实在不好操作,搞不好大而无当,缺乏具体的抓手,抒情主人公如何参与、参与的程度都需要认真谋划,这首诗“我”出现的时机和方式恰到好处,我是旱情的亲历者,是讨伐旱情的参与者,最终还是“画饼充饥”的失败者,我的情绪不是平面的呈现,而是运用制造褶皱的方式,增加了诗句的表面积,让它上面的植被和传递的内容更加丰富、含蓄,在计时器“画饼充饥”自动归零的同时,引发了读者余音缭绕的思考。
读梓林的诗,我想到冬季旷野上孤独的榆树,它掉光了叶子,美得叫人吃惊,无数的丫杈枝形秀美,像裸露的大脑的神经,它静听远村喜庆的鞭炮,避开彩色灯泡修饰的简笔画民居,独享着静默中升起和消散的独属自己的声音,当寒风吹过,断断续续,它说:“声音是面目”、“坚持即风格”。
2014、3、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