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有一座石林
张晓霞
(一)
打开中国地图,
大兴安岭绵延在东北的版图上,像一道脊梁沿东北西南方向将蒙古高原和东北平原分在两边。大兴安岭的余脉伸向内蒙古高原的腹地,这里有大兴安岭的最高峰黄岗梁,茫茫林海,松涛阵阵。向北100公里左右就是阿斯哈图石林。
阿斯哈图的石林是散落的,叫做
“石堆”或者“石阵”更妥帖,他们在密林之间,在草坡之上,或是形状各异的一堆,或是模样相似的一簇,牢牢地盘踞在这里,像是这辽阔大地上一局胶着的棋,彼此牵制,寸步难移;也像是远古的某一个村落,在天地之间生息,突然遭了大自然的定身法,时间永远地停住了:一群打坐的和尚,整齐又虔诚的背影,让一条要昂首袭人的眼镜蛇永远定格在那里;一片丰收的粮仓,一囤一囤的,各自独立矗着,让人看了心里踏踏实实;老夫老妻,冥然兀坐,一副阅尽沧桑后的淡然;还有一摞大饼,一张张层理清晰,只是吃饼的不知了去向;那一大排横过去,一层一层的,像一段垒砌的石墙,背靠大山,不知围起了什么秘密;这里一片空旷,尽头有大床一张,下临峭壁,像守着无边的落地窗,或躺或卧,山下美景尽收眼底------
每一块岩石都面容沉静,端庄不语,同这北方大山一起经历着春夏秋冬风雨雷电,平静的守候着自己的生命。每天,这满山坚硬的生命迎着朝霞醒来,目送晚霞归去,当绯红的霞光洒满大地时,这些沉静的面孔霎时生动起来,粗粝的脸庞涂抹了太阳绚丽的光辉,像一个醉酒的汉子,看着西天渐渐淡去的红晕在山杨、白桦间婆娑,光影无声地掠过头顶、灌丛,在茫茫无际的草原上整齐的移动,他们奔跑起来,追赶上跨过远山的太阳,一起隐没在越来越浓重的夜里.
冬天,他们迎受着凛冽的北风刀子一样的锋利,看着雪,纷纷扬扬,迷雾一般的拥裹过来,有时是静静的,有时是肆虐的,一天,两天,时间在这里无声无息,却有形有貌,当麦瓶草伶仃的手臂渐渐隐没在大风雪中时,时间的模样是苍茫无际的一片雪原。“石作的麒麟吞吃成吨的黑暗/哦,火焰的紫铜马车/一万朵桃花燃遍了雪原”。这是诗人张永渝笔下令人心醉神迷的清晨。或许,黑暗和沉默一样,是有质量的,无论阳光中小人物单薄的肉身,还是黑暗里机警的石作的麒麟。
春天在这里何其短暂,天空中飘落了第一根候鸟的羽毛,这个冬季的雪也刚刚要离去,有的应着阳光的召唤带着七彩的折光升腾而去,再变成云变成雨回到这里,有的渗入土地流入油松和色木槭的根系,再变成春天饱满的肢体。土地用满山的绿色释放一个冬天的沉闷,沼柳、红柳、虎榛子、冬青舒展着蜷了一冬的枝杈,象生出的无数肺叶,让土地的呼吸中有了阳光的味道,两只雄性的黑琴鸡张开翅羽,正在比武求偶,野草成为这里最积极的生命,无处不在。它们绿的喜悦,绿的张扬,绿的铺天盖地,让天地动容。
接着,夏天呼喇喇的全来了,浓墨重彩,太阳的红、草树的绿、象脸谱一样夸张,跟蘸多了颜料似的;角蒿、柳兰、野菊花、金莲花开的汪洋恣肆;天上的雁,地上的虫忙着求偶交配,不亦乐乎;白桦林里的杜鹃象在前景舞蹈的蒙古少女,鲜艳、淳朴而又有点羞涩。连雨都一阵急似一阵,草原的生命在每一个夏季都像是世纪狂欢:草原的夏季因短暂而激情四射。
最理智的是秋天,时日不多,北风逼近,拼尽最后的气力吧,白桦的身体挤不出再多的汁液,只好任远去的云将满树的繁茂暴露在干爽的风里,任由太阳把它们焙烤得金黄酥脆,放眼望去,白桦林美得感伤:雪白的树干举着满树的的金黄,象秋的祭品。石林倒可以从容变化,天高云淡的一日,他变作低频的大音箱,那里响起海子的《九月》——“远在远方的风比远方更远/
我的琴声呜咽,泪水全无/我把这远方的远归还草原”。
(二)
南方的红药看惯了人事朝代的更迭,阿斯哈图的石林亦熟稔于季节交替、草木荣衰,见证了沧海桑田的巨变。
阿斯哈图译成汉语是
“险峻的岩石”。他们的孕育期是1.5亿年,童年经历了800万年,之后进入青春期,比较愉快的记忆是和恐龙的友谊,青春期的浩劫是第四纪冰川,这期间它失去了那些大个子的朋友。冰川的移动挤压使得巨大的山体崩塌破碎,成为今天石林的雏形,高纬度的昼夜温差的冷热作用,一亿年山风吹着,一点点剥蚀,石林成为今天的模样。
像一个经历风雨的老人,满脸沧桑,在这个土地生命的瞬间与人类相遇,若他有知,该怎样看待眼前这些新生命呢,地球上所有的生物都在他的面前诞生又消亡,在他看来,人类的生命是在哪一个阶段呢,是幼稚的童年,还是叛逆的少年,是轻狂的青年,还是无奈的中年,抑或已经是垂暮的老年,不管是哪一个阶段,对视的双眼都流露出因猎奇而获得的满足。
石头的生命是个秘密,你不知道她是活着还是死了,他们按照自己的生命轨迹与时间并驾齐驱。看似淡定,又尽显憔悴,看似落寞,又写满超然,身上的每一个痕迹都是风雨雷电春夏秋冬带给他的生命密码,悄悄改变着他生命的序列。
他的秘密你永远不懂。
(三)
漫山遍野的野菊花,在春风里绽放,霜风里枯萎,一生是一荣一枯;沙地云杉的一生由内往外,刻上一圈一圈的年轮。蒙古马的年龄在牙齿上,咀嚼中的食物变作岁月的齑粉;蒙古瞪羚的年龄在关节上,奔跑中的草原渐成回忆的毫芒;沙百灵的年龄在喉咙里,千形万状的流云化为草尖上的白霜。
人的年轮在哪里呢?头发、眼角、牙齿、骨骼还是思想?
“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这是对生命的抗拒、不甘。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生命流逝的无奈,但还有补偿,相伴的人还在,连燕子都是旧相识,即便老去,也不孤单。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怅然若失的邂逅,故地重游的失落。
“吾将囊括大块,浩然与溟涬同科”,不可一世的抱负,舍我其谁的勇气。
“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对未知的好奇心,比生命长久。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对艰难人生的感慨,牢骚谁都有,内心脆弱的深有同感。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志存高远者会以此自勉。
“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情绪是会传染的,这样豁达的人生态度象兴奋剂,刺激血液中最活跃的分子,这样的诗人是我们的最爱。
……
在人生不足百年的时间里,诗人用文字最大限度的挖掘着生命情感的秘密,记录着人生的细微感受,以此证明自己来过,看过,爱过,思考过。
“吹面不寒杨柳风”这样若有若无的体验,都让人怜惜不已。
与鸟兽草木和人类相比,石头的生命要含蓄和内敛的多了,花岗岩中的二氧化硅、石英、斜长石记录着火山喷发时岩浆灼热的温度,石林一堆或一簇的躯体还记得冰川推挪和挤压的疼痛,横向的层理是岩体诉说肌体经受的岁月的酷刑,粗糙的外表是风、水、冷、热共同打磨,至于呈现在面前的状貌,九仙女、五鼠拜月,都是暂时的。不知哪一天,九仙女或许成了九墩树桩,五只老鼠又成了两只鹌鹑。
石林的生命是在延续还是在消逝,我无从知道,只是怀着对生的喜悦和死的悲悯妄自揣测着矗立在这森林草原之间的巨大石林,蒙古高原雄浑粗犷,这些石林更增加了这里的阳刚之气,他静默的庄严让人心生敬畏。他是阅历深厚的长者,他是饱受挫折的勇士,或者,这散落的石林是这北方大地的一部回忆录,历经岁月的翻检,早已残破不堪,我们读到的只是支离破碎的片语只言,至于那些华彩的篇章和大地生命的秘密,正在随石林沉重的缄默而慢慢消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