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辑兄的大作,贴过来欣赏。好文章,值得认真学习。
诗歌意象的出现及其成立
——从诗歌史上几个著名的意象谈起
作者
董辑
一、
现代诗学(在此只用这个词的狭义,局限于有关于诗歌的学说、理论,不是一般意义上的诗学之意。)范畴内的理论零件和模具众多,但是要找出最为基础的一个,却并不容易。仔细思考,似乎只有“意象”能胜此任,别的都不够“基础”。
而且,意象也是一个公约性的理论工具,可以用以分析和评论从古至今的所有诗歌。只要是诗歌,似乎就应该有意象出现,虽然古今中外对意象的定义有所不同,但是这个不同并不是理论意义上的泾渭分明,相反却是理论意义上的丰富,从古至今,各家对意象的观照和辨析,共同构成了有关意象这个概念的洋洋大观。
看法虽然多,但是还是可以大致缕析出条理来。
那就是,意象不但是诗歌语言的基本问题,也是诗歌创作的基本问题,更是诗歌思维的基本问题。或者这么说更为明确:
意象是诗歌语言的主要特征,诗歌语言必须具备一定程度的意象性,方才为诗歌语言。
意象是诗歌创作的基本手段,每个诗人,只要想进行持之以恒的诗歌写作,就要解决意象问题,就要去寻找和创造属于自己的意象,将之写入自己的诗歌,以之成就自己的诗歌。
诗歌思维的特征是什么?这也是个大问题,也许是永远的大问题,人类不可能找到最终的答案。但是我们可以略微笼统的说:诗歌思维的特征之一就是用意象来思考、解决和判断问题,意象是诗歌思维的特征之一,而且是主要特征之一。毛说:诗歌要用形象思维。庞德说:一生中能写出一个意象,要比写出成篇累牍的作品好。周伦佑说:意象是诗歌语言的最小单位。类似的引用可以“无穷无尽”的延续下去,但最后可以归结为一句话:意象是有关于诗歌写作和鉴赏(读解)的基本问题和重要问题。
二、
我曾经不揣浅陋,也试着在自己的习作中言及意象问题,比如:
……“意象”乃诗歌语言和技术的核心特征和核心秘密。为什么诗歌史上最为散漫的诗歌(甚至包括叙事诗和史诗)都有其意象在?口语为什么不是诗歌,为什么不能是好诗歌,为什么不能是留诸久远的经典诗歌?乃因其中无意象也。无意象,则无诗语,则无诗意,则无诗歌,则无深度,则无象征,则无隐喻,则无体系
……也就是说没办法构成为真正的诗歌。
……大诗人者,必有自己的意象军队,也就是意象群,意象群和对其不同的使用方法构成了不同的诗人和不同的诗歌。研究和阅读诗歌,意象是最初的着眼点和最后的着陆点。
……诗人诗歌中的意象,是诗人诗歌的基石和基础之一,进而构成其诗歌的主体和全部。
……意象应该具备
“在想象力中出现和展开”“变形特点”“象征特点”“隐喻特点”“原型特点”“移情和升华特点”等诗歌意象的特点。
……在诗歌的语境中,意象是诗意的原在,意象就是带给读者以诗意感觉、感受的形象,是诗人创造出来的,意象与原有词根意义上的形象的关系不是二合一式的,而呈现为某种间离、移动、滑动、扩大、缩小、改变、悖离等效果。比如,海子诗歌中的“麦子”不是词根意义上的“麦子”。相比于形象的“麦子”,意象的“麦子”更为丰富、深刻;而且,饱含了诗人的创造力。
……意象包含比喻、象征、原型和隐喻。有时候是它们的复合体。
……诗歌思维的基础是意象思维。诗歌思维和正常理性思维相比,其主要表现是偏离、歪曲、改变、变形、幻觉和伪判断,但是这一切都需要借助于形象才能实现和呈现出来,所以诗歌思维的基础是意象思维。
……诗歌必须意象化,而不是形象化,所有的文学作品都可以形象化,但那不是诗歌。诗歌必须意象化,高度意象化则使诗歌抽象。
现在看来,都是瞎子摸象,摸到了点皮毛,而且可能连皮毛能带来什么样的感觉都要接受有关拷问,那最后只剩下摸这个动作了。这真是一种悲哀和无奈,好在这种悲哀和无奈不只属于我,似乎属于更多愿意思考的人,甚至是那些以思考著称于世、于史的大人物。还是流沙河说的对:定义愈苛细,漏洞也越多,距离准确也愈远了。
所以他说,“可否来个返朴归真,只四个字:表意的象。”
这样简单倒是简单了,但又过于浑然、质朴和简约了,就像老子的“道”一样,“道”就是“道”,但是什么才是“道”呢?于是众说纷纭,不得而知。
还好意象还不是道,没有道那么难,大家的看法也多有殊途同归之处。
三、
我再次不揣浅陋,把我理解中的意象问题缕分一下:
首先,意象就是出现在诗歌中(在诗歌语言和诗歌的理解域中,不单单出现于诗歌语言之中)的形象,简单说就是名词(含有名词的段落和句子,但是需要对之进行总结)。它是具体可感的,是能“看”见和“想象”出来的。
其次,意象是诗人创造的产物。
意象是诗歌能够成立、能够让人理解、欣赏、能够产生影响也就是有效的原点,最小单位
意象往往是形象、象征和隐喻的三位一体,正是因为具有了象征和隐喻含义,形象才成为了意象。
诗中的形象不一定都是意象,有些形象只是具备了意象的特点而已。真正的意象其实对大诗人来说,都是不多的,真正创造性的意象,更是少之又少。这就涉及到意象的分层问题了。
在我看来,意象大致可以按照以下阶梯排列。
最基本的意象,就是生成性的意象,就是出现在诗中的各种形象,以名词居多。它们在诗人的写作过程中随时出现。它们其实不是意象,只是习惯性被称作意象而已。
然后是结构性意象,它们也是出现在诗中的形象,但是不多,诗人着力塑造、表现和刻画的的重要形象,它们已经具备了意象的特点,就是多有隐喻和象征含义。而生成性意象多没有。
然后是主体意象,主体意象一般一首诗歌只有一个或者两个,不会更多,它是诗人创造力的产物,是一首诗歌的核心内容。
最后是母意象,母意象如果在诗中出现,就是上面说所的主体意象;如果不出现,就需要总结出来。没有没有意象的诗歌。这又涉及到意象的显与隐问题。
有的诗歌,尤其是后现代以后的诗歌,比如中国当下的很多口语诗,其中并无明显的意象,更很难在语言层面找到主体意象。但是,它们真的没有意象吗?其实有,只是隐藏着的,需要读者在诗歌的“理解域”中把它们找到并总结出来。
上述四种意象,我个人认为,只有最后两种(其实也就是一种)才算是真正的意象,所以我才要这么说,“诗中的形象不一定都是意象,有些形象只是具备了意象的特点而已。真正的意象其实对大诗人来说,都是不多的,真正创造性的意象,更是少之又少。”这样说了,一般诗人诗中出现的意象,多属生成性意象和结构性意象,它们的出现也需要某种程度的创造力,但是它们需要的创造力级别不高,一般才华甚至很差的诗人都能写出大量生成性和结构性意象。
真正的创造性意象,即便是大诗人,也所获不多。
拿鲁迅来说,在他的散文诗集《野草》中,意象众多,如:秋夜、枣树、小飞虫、雪、蜡叶、战士、影、好的故事、过客、风筝等等,但是真正体现他伟大创造力的意象只有一个,那就是:死火。
四、
“死火”让我想起了诗歌史上的其他著名意象:波德莱尔的“恶之花”,蓝波的“醉舟”,马雅可夫斯基的“穿裤子的云”,艾略特的“荒原”,策兰的“黑牛奶”,洛夫的“漂木”“石室”,周伦佑的“象形虎”“变形蛋”“遁辞”“大鸟”……
我想,对上述这些意象进行力所能及的分析,也许有助于明确“诗歌意象的出现及其成立”这个问题。从而让我们知道什么是诗歌的意象?什么是诗人创造的伟大诗歌意象?伟大诗歌意象都具有什么特点?其创造力遵循的途径和展开的秘密又是什么?等等。
我试着加以分析。虽然可能还是瞎子摸象,但愿摸到的面积能大一些。
从这些意象我们能够看出来,他们都是创造力的产物,也就是说,这些意象,不论是“死火”“恶之花”“醉舟”还是“黑牛奶”“象形虎”“变形蛋”,都是现实中所没有的,现实中没有,但是又可感,都是“像”。它们都是诗人创造出来的,是诗人运用幻觉、联想、概念、定义等想象和理性等智力方式其实是诗歌方式创造出来的。这里面,虽然“荒原”“石室”和“大鸟”是现实中既有的概念或者名词,但是他们已经被诗人以强力的创造力改造了,其改造程度堪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它们已经不再是基本义甚至引申义上的“荒原”“石室”和“大鸟”了,而是诗人诗歌意义上的“荒原”“石室”和“大鸟”,所以根据它们身上所体现出来的创造力的强度,它们也是最顶尖的诗歌意象。
这些意象,可以用下面这个公式加以表示。
既有形象+想象成份=新形象既诗歌意象。
既有形象加上想象成份最后等于新形象也就是诗歌意象。伟大的诗歌意象都是这样出现的,这样体现的,不论是我上述的那些单一型意象还是洛特雷阿蒙的马尔多罗这种复合型意象,都这样构成的。它们都是一种变构的产物,变构的母亲,生出了伟大的诗歌意象。火变构为死火,花变构为恶之花,舟变构为醉舟。变构力,就是诗人的创造力。
从这些诗歌意象上我们还能看出,它们都是诗人对原有事物的重新命名与改变式呈现,是对既有事物的某程度上的丰富,是想象意义上的增加和多,更是直觉意义上的发现和说出。总之,它们是从有到没有的一次凌空飞跃,并以其创造出的没有,丰富了诗歌世界的有。也就是说,在艺术创造中,可以无中生有,更可以有中生无。
这些意象,这一类伟大的诗歌意象,无不具有丰富的象征、隐喻含义,有的更是上升到了原型的高度。巨大应该是这类意象最为醒目的特征,从古至今,能够横亘于诗歌史中的都属于这类意象。它们全部具有笼罩意义,因为富含太多文化、历史含义,而呈现为透明和晦暗的结合体,他们接受永恒的的拷问和锻造,与时间偕行。
就诗歌史来说,这一类诗歌意象也并不多见,一般来说,大诗人一定都握有一个或者数个这类意象,而一般的诗人包括绝大多数优秀诗人,终生都有可能写不出一个这类的意象。也就是说,诗歌意象的出现绝不是我们想象的那么容易,而其成立,更是难上加难,没有出众的创造力和遭遇历史契机,一个诗人,很难攫取到这类伟大的诗歌意象。
最后,我想再次强调一下,赋予一个既有形象以绝对的崭新含义和宏大面积,将其变为一个诗歌意象,和创造一个有加没有等于新有的诗歌意象一样,都是拥有伟大创造力者才能完成的任务。二者没有高下之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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