赏析小小说:文中语:专谈一些闲事,此谓“谈年”。说起中国年俗,各地大同小异尽显各地特色,足见中国文化风俗的丰富多彩。谈起年俗的讲究,源远流长的中国传统文化,既有浓厚的地方色彩,也有普天同乐的喜庆。文中很有意思的老乡们群聚,专谈一些闲事,这正如文后所述:这是一次跟故乡、跟生活的一次谈年吧!
小小说:谈年
作者:刘兆亮 选自:《小小说选刊》
我从上海回苏北老家,具体说是回到那个打麦场边上的青砖小院---
落雨时,房檐下能滴落一溜整齐小水坑的地方。
那是大年初二,我返乡乘坐的高铁上还有零星空位。那些休息着的空位,刚经历春节前的繁忙,让人觉得它们“闲”的格外精神,就像我小时候常看到的谈年的村邻一样---
村里人平时再忙,过年时也要放下活计,聚在打麦场上三三两两,手插在裤兜专谈一些闲事,此谓“谈年”。
三个春节没有回家了,“孩子小”“北方冷”“没大事”,掺和在疫情的理由之中,就像一排篱笆,挡在了回家的路。
这一年,春节回家就是头等大事。仿佛世界上的人骤然多了起来,大年初一之前的高铁票抢不到,初二便呼啦啦冒出了一些。媳妇跟我说,她跟孩子就不回去了,反正在哪都过年:“你回去陪几天,再把咱爸妈接过来,过个元宵。”你知道,对于一个南方媳妇来说,这样的语气与时间定夺,已经接近满分。
这趟高铁,是直通老家县城新区的。我从高铁上拖着拉杆箱下来,网约了一辆专车。车到小院门口时,母亲挂着围裙,已站定等候着了。不远处的打麦场上,穿戴一新的乡邻们,目光猛地往这边调过来。我这个在上海工作的“全村人的骄傲”,向村邻们高高地扬一下手算是招呼。那边回应的话语、微笑、招手、脚步声等等,一起在空中喧腾一阵,感觉就像小时候打麦场上,用木锨高高抛起小麦扬场时,吹走了轻柔的糠皮,空中瞬间腾起的那团“糠雾”一般。父亲竟也在人堆里,他疾走过来,留下那些依然在谈年的村邻。
我本想在家乡多住几天,没想到父亲当晚就做决定:去上海,能早尽早!他在打麦场上谈年时,都跟“他们”说过了,说自己不会坐高铁,儿子要专程回来接他们去上海过年。“要是离年初一太远,你爸就不好谈了。”母亲在一边帮腔。
这么说,我只好赶紧订下初三中午的高铁票,同时还联系镇上一个高中同学,让他当天一早开车过来,送我们去高铁站。他在上海做生意,时间自由。
当天夜里母亲收拾好东西,还和了一盆面,忙到很晚。父亲在院子里噼里啪啦刀削斧剁,一口气做了三个木陀螺,还染上了红黄绿三种颜色。回想起来,我就是在三四岁开始玩陀螺的。
第二天,凌晨五点我就起来,赶到陪伴我整个童年的沂河边走了两步。这条河名气大,有一次我参加公司高管应聘笔试,让应试者阐述《论语》中“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的含义。这段说的就是古代沂河边的故事,也许不在我家这一段但一定是这条河。而我整个少年时代的夏天似乎都是“浴乎沂”的,也是“咏而归”的,我自然靠一番略带乡愁又有唯美的论述拔得头名。想一想,真的像哪位作家说的,当一条河流伴随你成长时,或许它的水声会跟你一生。
我从河边回到村子,也遇到几个村邻,他们都说“胖了”“胖了”---
我们那里少小离家的多是瘦子,回乡被人说胖了胖了是个吉祥话,相当于“混好了”的意思。
到家又趁早拜了几个叔伯,相当于把整个故乡都“看”了一遍。我大伯拉着我的手说:你爹娘想孙子,头发都白了不少。要尽快去,只是咱们没谈年的时间了。我掏出一只英雄牌钢笔给他说:大伯,以后有空就给你打电话。这个在村委做过会计的老人,把笔帽转转松松眼睛潮乎乎地说:好好好,这够在外头谈年用的了,好侄儿...
高中同学的“专车”很快就到了家门口。在打麦场边上谈年的,聚过来几个,看我们带些什么去上海。母亲带着荠菜豆腐饺子馅和一大团和好的面,都用保鲜膜包裹好,说是到上海就包饺子。她还说,家里的面好,都是看着麦子长成穗的。
高铁也就三小时,路上父母一直向窗外掠过的田野,到了有高楼的城市反倒不看了,而是跟我谈起年来---谁家的丝瓜长谁家的黄瓜短,谁家孩子靠“磨收茧”(做农活之余的搬砖打杂之类的苦力活)在县城里买了房,
谁家的孩子做生意把县城里的房子县城里的房子赔掉了...
最后母亲又说到父亲,说他闲不住。年二十八九,别人都开始悠闲地谈年了,他还是天刚亮就坐在小矮凳上埋头编竹筐。那天,村民找他谈年说:老刘,你到底是做什么的?村里红白喜事宴席上你是管事的,过了清明,又倒河里捞螺蛳。秋天到了看你在河边割芦苇,你家那两亩田里还是绿油油的,稻穗沉得压手。父亲就抬头笑,手像织布机的纺锤一样,绕着竹筐手不停。朝民是退休的民办老师,跟父亲是同学。他看谈不成年就起身走了,最后说:你认得那些个字,也都让你编到竹篓子里了吧!
母亲说到这,我想起来早上在家那个刷得比城市公厕还干净的厕所里,发现墙壁上有个方方正正的凹槽,里面除了手纸还放着一本梁实秋的书,还着页码。我侧脸望着身边的父亲,他大概猜出我看到了什么,嘿嘿一笑说:怕孙子嫌弃爷爷不识字,我就看你高中时看过的书,这些年每天抽空看两页...
下了高铁坐上出租车,父母目不转睛地望着窗外,似乎那些高楼跟他路过的那几个城市里的不一样。他们不再说话,只是用眼睛用力往那些高楼大厦的窗户里瞧。我也没说话,让他们瞧个够。大上海那一刻就是他们的。
赶在午饭前,我们到了上海家里,三十多岁的媳妇和四岁的儿子开门迎上来。父亲以送木陀螺为由头去抱孙子;母亲着急忙慌地打开面团与饺子馅去弄饺子。儿子看来被媳妇调教好了,机械勤勉地,左一声爷爷右一声奶奶。母亲吧那团面拿出来时已经有些硬,又拿出生面粉和面。往桌上放面粉时袋子破了洒落桌面,腾起一团白色烟雾扑上母亲的脸。大家赶紧收拾。四岁的儿子兴奋地拍手说;奶奶化妆了!我们都嘻嘻哈哈地笑起来,儿子又凑过来瞧了瞧说:这个面粉好白呀,比奶奶的头发还要白!这个时候,我们都安静了一会儿。
当晚,我在电脑上如实地敲下了这两三天的事,也算是一次跟故乡、跟生活的一次谈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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