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 童 尹全生/文
这是很早很早以前的事了。
那时洋人开始到中国投资办企业，第一个外资企业华阳镇的老板叫杜拉克，杜拉克在华阳镇郊有一幢别墅。这幢别墅与当地财主尤老爷的后花园只隔着一道栅栏。栅栏两遍花草遍地，垂柳成荫，是个读书做学问的好去处。
杜拉克的儿子小杜拉克，每年随着母来华看望父亲时，总在栅栏那边读书。尤老爷家是书香门第世代为官，小少爷尤鹏举常在栅栏这边读书。两个同岁的学童学习都十分勤奋，天刚亮就来到栅栏边，一个“叽哩哇啦”，一个“之乎者也”，没人来喊连饭都不知道吃。
九岁那年，他们隔着栅栏进行了第一次交谈。尤鹏举忽闪着黑眼睛，非常好奇地问：“你，你的鼻子怎么总肿着？肿得好高啊！”小杜拉克受父母熏陶，不但听得懂而且还会说几句华语：“No！No！我的鼻子没有肿，是天生的。”“天生的？那么大一团肉吊在脸面前，不难受吗？走路不打前栽吗？”小杜拉克笑得前仰后合：“我生来就是这样的鼻子，已经习以为常了，怎么会难受呢？怎么会打前栽呢？”笑过，小杜拉克闪动着蓝眼睛，好奇地问：“你后脑勺上怎么生着条尾巴呢？”“不！这不是尾巴，是辫子！”“辫子？是天生的吗？”“哪是天生的！蓄的。——我爹说，凡大清子民都必须蓄发留辫子。”“后脑勺总拖着那么条大辫子，不难受吗？走路不朝后坐吗？”尤鹏举笑得前仰后合：“我生下来就蓄发留辫子，习以为常了，怎么会难受呢？怎么会朝后坐呢？”
问过答完笑罢，两个学童就各自读各自的书，或“叽哩哇啦”或“之乎者也”。但读着读着都走了神，都觉得对方很笨——好端端的鼻子他说是肿了！明明是条辫子他说是尾巴！人笨到这份上，还有必要读书吗？这么笨的人读书有什么用？
尤鹏举隔着栅栏先发问：“你为何要读书？”“我爸爸说过，书是知识源泉，只有刻苦读书才能掌握知识呀！”“掌握知识何用？”“搞发明创造呀！”“搞发明创造干什么？”小杜拉克觉得，对方的提问太可笑了。可是，又难以用三五句话说得清楚，就反问：“那么你为什么要读书？”“我爹爹说，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千钟粟，书中自有颜如玉！”“......什么意思？”“连这道理都不懂？——读书能升官发财，还能娶到漂亮媳妇！”小杜拉克憋不住突然捧腹大笑，笑得直喊肚子痛。尤鹏举本来就认定小杜拉克笨得可怜，见他又如此无端地大笑傻笑，因此觉得这小洋人十分可笑，忍不住就也捧腹大笑起来，笑得直喊肚子痛。笑声撼得栅栏直摇晃...
后来他们都长大成人了，各自在各自的国家谋事，就没有机会交谈了。小杜拉克承托人给尤鹏举捎了一封信，信中说：“我如愿以偿成为研究员...” 尤鹏举问捎信人：“研究员算几品官？”捎信人解释：“研究员不是官，专门从事科学研究的。”尤鹏举摇头叹道：“既然如此何必当初？读书不做官读书有何用？废了废了！”
小杜拉克在实验室熬到秃了顶驼了背，终有伟大发明问世，死后墓前有碑，碑文为：人类进步之一阶；尤鹏举黄榜高中封官授品，有了“黄金屋”“千钟粟”“颜如玉”，深宅大院里养得脑满肠肥。死后墓前也有碑，碑文为：显赫一世。小杜拉克的墓碑至今还在，常有人吊唁；而尤鹏举的墓碑却在民国初年被乱民砸了，很可惜。不过尤鹏举是儿孙满堂的。
（刊于《微型小说选刊》1997年第14期）
赏析小小说：几乎所有论坛，也不尽然独独指文坛，就连乐坛、舞坛、美坛、科（技）坛...
无不开展过对东方文化与西方文化的传统、精华、优劣的分析评价，争论得如火如荼；而尹全生这篇《学童》的微型小说，就权当一家之言吧！小说不无幽默不无讽刺明白如话，这些不去赘述。只是结尾处“不过尤鹏举是儿孙满堂的”。倒是颇多讽刺意味。西洋文化传统之一是“学而致用”；东方文化传统之一是“学而优则仕”。《学童》这篇小说如同一根银针，砭准了中国人的穴位，使得任何一个尚未麻木的肢体都感到了疼痛、焦虑和反省。我们这个文明古国历史上不乏读书而成的清官，不乏忠君报国的英雄，“但却几乎没有为坚持一种科学理论或学术见解而献身的文化英雄（童大焕语）。”而西方历史上却有颇多的读书人为了科学真理而献身，他们的名字略举几位：阿基米德、伽利略、哥白尼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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