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了一个梦，梦里走在一片茫茫的雾气中，我的身体也变得飘飘然，雾气湿乎乎地迎过来，我想要离开。徐徐地飘着、飘着，要离开的时候，回头在茫茫中看见一个小小的婴儿，小小的身体，那么匆匆地一瞥，我的梦就醒了。

       我又做了一个梦，梦见我刚生了一个小小的婴儿，它的眼睛亮亮的，脸蛋肥嫩。我是那么虚弱，却想要抱它。可是先生把它抱得那么紧，那么独占，我的手抬不起来，也喊不动他，我焦急地哭了。

       还是一个梦，梦见我的肚子里有一个小小的婴儿，我的身体变得沉重，像一个沉重的梦，也像一条搁浅的母鲸，惊恐地看着家人都打扮一新出门去赴宴。可我的衣服上沾满汗水，我搁浅在沙发上站不起身，看着他们匆匆离去，我又焦急起来。

       做第一个梦的时候，是在我得到自己的怀孕检查报告10多天前，当我还懵懵懂懂时，天使化成了一个梦，悄悄地用她的方式给了我暗示。那时候我的宝宝大概才在肚子里刚刚安家吧，它就迫不及待宣告它的存在了，用那样不可思议的方式来透露了这个神圣的事实。我感觉自己像是身处在大海中的小岛，而这个新生命，像一条小舟划过时间的无垠，也许跨越了我这个凡人无法想象的天际，向我缓缓驶来，等待靠岸。

       那么无垠的时间之海啊，你偏偏驶向了我，世间的人家多如恒河之沙，你偏偏选择了我。我幸福地手足无措。

       一度以为生活在一个女人从红着脸的小姑娘变成一个平凡的小妇人后，就从此波澜不惊了。生活是一条不息的大河，我顺流而下，看上去日行千里，可实际上，只是随波逐流，一切全凭命运的指挥。某一个月某一天某一个时刻，一个孩子被种在这个女人的身体里，从那一刻起，她从一朵鲜花变成了一块土地，她要成为她孩子的土地。

       刚刚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我觉得自己是这世上最伟大的人，最最了不起。我将要造出一个人，这是谁也解释不了的难事，可我会办到。渐渐平静下来，想到这个世上有60亿号人，也就是说曾有过60亿次怀孕的经历，又觉得自己是多么不值一提。路边经过的老奶奶，不起眼的阿姨、长辈、陌生人，忽然对她们多了一层肃然起敬，也有了一种秘密战友的感觉，女人们悄悄分享着一种伟大的喜悦和得意之情，“这个世界是我们的产物”。我为自己终于能参与这个秘密而感到恍然大悟和狂喜。

       从医院回到家，我搜索能找到的每一个“受孕过程”动画视频，我想了解自己波澜不惊的身体里正发生着的宇宙巨变，平静的4月，微风抚面的季节里，我坐在家里的沙发上，一次一次看动画里那颗受精的卵子是怎么轰然滚落到子宫，怎么开始分裂，怎么拥有了原始的心脏搏动。这是我看过的最美妙的电影，它像一个魔法，降临在我身上。

       这是生活发生巨变的一个月，虽然外面的世界依然云淡风轻。小小的枇杷结上了枝头，石榴准备要开花，绣球长出了蓓蕾，而我的身体，也从此变成了一片土地。

       第二第三个月，地里的小苗飞快成长着，医生能听到它的心跳了。有时候在家里弯腰，把衣服放进洗衣机里时，会觉得肚子里有个沉沉的苹果在晃动，本能地托住，小心翼翼。孩子的爸爸一脸懵懂，他还无法体会和孩子的联系，我的呕吐、掉发、还有小苹果一样在肚子晃动的感觉，身材变松发胖的焦虑，他都无法体会。这个时候，女人会对婚礼上的誓言产生一丝怀疑，原来生命中那些真正的喜怒哀乐，是无法和人分担的，女人都是在这个时刻开始真正体会这一点。深夜在满身汗水中醒来，清晨对着水池呕出绿色的胆汁，还有未来某一天被推入产房在血污中分娩，原来一生中每一刻都有一个心爱的人来保护自己的甜蜜念头是错的。一些艰难的时刻，只能独自面对。

       镜子里自己的脸，有些浮肿和微微变形，鼻子变大了，肤色变深了。但多了一层温和善良的光芒，心里没有一丝去争夺去索取的念头，只盼望平安喜乐。身体变软，变胖了，腹部开始出现一条深色的线条，洗澡的时候看着自己，就像望着一片将要收割的青青麦田，坦荡而无助，自己看了也动了怜惜之心。

       一个母亲的付出，原来是从还没有和她的孩子谋面的时候，就已经开始了。她交出了她的身体，不去计较疼痛和变形，用血和肉换来自己的孩子。世上的情感，都是因为先有了爱，然后才有了付出和牺牲。可惟独妈妈对于孩子的爱，是先有了付出。而且这一生中，这样的付出不会停止，于是这份爱，也就没有尽头了。